在我读博士的时候,正是美国面临日本高技术挑战一筹莫展的年代。我常常思考一个问题:如何把科研成果转化成产品?关键是:谁来支付研发的成本和承担产品失败的风险?不解决这个问题,美国的“创新”就斗不过日本的“模仿,改进”战略。所以,当我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听到一个公司首席科学家的一个学术报告,发现在公司也能有如此的学术活动,就产生了极大兴趣。我随后发信与那个科学家联系,拿到了一份工作。去了之后慢慢发现,那个公司的确有一条别具一格的成功之路。 那是一个制造科学仪器的公司,原来规模很小。而那个首席科学家(原来是教授)带着他自己的一个研究成果加盟,才使得公司上了一个层次。这个研究成果会对这种仪器的能力带来革命性的提升。但虽然理论上证明了可行性,是否能在系统上实现还是个大问号。而且为了实现这种能力,除了这个理论突破外还需要好几项现在没有的配套技术。所以这个开发项目是一个非常耗时,耗钱而且风险很高的项目。而这个公司不是依靠巨额投资,而是采取“以战养战”的策略。他们先把那些配套技术分别整合到现有产品上,每一步都形成了功能有所增强,对于科学研究有附加价值的新产品。这样不但带来的持续的销售利润来支持研发,而且培养了用户,让他们习惯于以新的方式从事科研。同时,他们开发了一个“中间级”的产品,既用来验证新理论和模拟的结果,又大大增强了现有产品的性能。就这样,分了几步,花了近十年,终于达到了目标,而且取得了相当的成功。 现在回过头来看,这的确是一条成功的道路,但也是很难复制的。一般产品的研发过程,很难产生可以卖出的中间产品。而即使这家公司,后来也没有能够继续创新了。所以只能说我经历了一个个例吧。然而,因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在学校以外的工作,那段经历还是留下了几个对我影响深远的职场心得。 本来我读书的专业是使用这家公司的产品的,所以加入公司也是作为“应用科学家”,从用户的角度设计产品的性能,和帮助公司与用户沟通。但不久我就发现,因为公司产品发展周期较长,而用户群体也不大,我作为用户的专业知识发挥不了多大作用。但是另一方面,我们这个组的研发工程师中机械专业的比较多,熟悉电子线路和计算机的绝无仅有。因为我已经决定不继续进行科学研究了,这正好是我转行的一个机会。利用自己的电子线路和基本数学知识,我很快就成为新产品设计的主力,并为内部质量控制流程设计制作了一些设备和程序,改善了自动化和重复性。后来,我们在产品换代时需要评估一批供应商的摄像机样品。我在一位同事的指导下制定了测试方案,把我们的特殊要求“翻译”成供应商能懂,能做的测试流程。这些经历让我认识到,学物理的不见得非要做物理才有前途。物理专业对于实验技能和理论/实验结合对照的思路训练,当我们从事其他工作时也是很有益处的。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心态上的调整:不把自己定位为某个领域的“专家”,而是有一组特定技能的人,然后在公司的环境中找到最能创造价值的角色。专业是自己的资本而不是限制。这是我学到的第一课。 虽然科研的经历和训练对我的工作很有帮助,但我也经历了公司环境的“文化冲击”。在科研中,证明了一件事做不成也是一个贡献(所谓negativeresult)。证明完了,就可以做下一件事了。但在公司不同。做不成,不管证明多严密,还是没有价值。我的小老板只是个本科毕业,专业上所知甚少。但他有个优点就是从不放弃。遇到“死路”,他会设法改变限制条件,牺牲某些方面,把无解的问题变成有解。很多时候他干脆抛开理论分析,采用“瞎猫碰死耗子”的做法。嘿,最后还总能解决。跟他干了一阵,我的心态也开始转变,不把理论分析看得那么重要,而更看重实际经验。例如有一次我们收到的一批元件有漏电的问题。本来按照合同退回供应商就完了。但那样的话我们自己的生产计划就要被拖延了。我也采取“瞎猫碰死耗子”的做法,毫无理论根据地采用加压通电过夜的“burn-in”处理,居然解决了问题。还有一次,我们需要调整供应商器件上几个时钟的相对相位来满足我们的需要。为了能继续使用便宜的通用产品,我就在电路中的一个电感上并联一个可调电阻来调节相位。理论上说,这样“硬来”会导致波形的扭曲而影响稳定性。但测试下来对使用没有问题,就做进产品里了。“做成功才是硬道理”,理论只是引导而不是规范。这是我学到的第二课。 刚进公司不久,我的工作就受到好评。这主要是因为我埋头干活,交给我的任务从不掉链子。其实这是我们从小受教育得来的基本素质,想不到在老美文化中居然是个重要优点呢。但不久我也发现,公司老板与学校导师不同,他们没有教育,培养我们的责任,而只有使用我们的兴趣。所以在公司里,必须自己照顾自己。有要求要提出,有权益要争取。到公司后第一次加薪,我的结果很不错。但到了第二年,小老板说我干得很好,但公司今年利润不好,大家都加得少。我就和他确认说:你是说我的表现本来应该多加,但因为公司的问题少加了,是吗?他说是。我就不说啥了。会后我找了其他组的哥们,打听到他们加薪范围还是和去年一样。有了这个“炮弹”,我就再次找到小老板,告诉他別组加薪的幅度,说看来公司欺负咱们组呢,咱得去争一把。过了两天,他就又给我加了一笔。还有一次,我用在公司的工作向学术会议投了一篇稿被接受了。但开会时公司为了节省开支不让我去。我就直接找到大老板,说投了稿不宣读会受处罚,不利于我的学术前途。既然公司没钱,那我自己出钱用假期去,只要公司同意就行。大老板也知道他没有道理阻止我那样做,但真的做了传出去也很不好听,于是还是让我加入了公司开会的团队。当然,更重要的是自己把握自己的职业发展方向。因为我打定了转行的主意,就利用公司项目的需要学习了影像处理的算法和计算机编程的技巧。后来利用这些技能找到了与物理毫不相关的工作,为“转业”迈出了第一步。牢记管理层与员工的利益冲突,有立场,有技巧地维护自己利益,规划自己的前途,这是我的第三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 要说那段时间最大的遗憾,也是一个技术项目。当时为了解决一个限制仪器性能的关键问题,我提出了一种全新的设计思想,涉及到对于一种感受元件的不同使用方法。当时公司的主管科学家认为这是物理上不可能的,还专门写了一个memo表明他的立场。但我认为值得一试。于是我与一个供应商联系,由他们提供了免费的样品机器给我们实验。实验结果表明原理是可行的,但实用上有严重的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必须由公司花钱进行改装。但因为公司不支持,我也就放弃了。最近查看这个公司的网页,发现他们推出了这个“革命性”的新技术。所以我很遗憾二十多年前没有再坚持一下,或干脆拉出去单干。说到底,还是自信不够。 虽然在那个公司只待了三年,而且为了绿卡每每有“暂栖身”的感觉,但那毕竟是我走上职场的第一步。从某种意义上说,就和一个人的童年一样,不管是否幸福,都有很多值得回忆的东西。我也希望这个故事,能给其他“菜鸟”一个借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