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在法國蓬皮杜中心,白樺對公眾介紹自己“是一隻公雞”,引起哄堂大笑。“我是一個不合時宜的公雞,別的公雞到五點鐘開始叫,我可能三點鐘就叫了,所以主人有些不高興。”他後來說:我相信,即使沒我這隻三點鐘叫的公雞,也會有另一隻三點零一分叫的公雞
老高按:一年前的今天(2019年1月15日),中國著名作家白樺去世。享年89歲。 一周年忌日,讀到王力(不是那個文革紅人王力)在《雲南信息報》上刊發的一篇對白樺的採訪記,轉載於此,聊表緬懷。
白樺:我是為理想而生的
王力,《雲南信息報》
一隻早叫的公雞 白樺30多歲時,頭髮就全白了。 “可能是遺傳。”白樺說。 “或許是起得太早。”我想。 上世紀八十年代,法國蓬皮杜國家藝術文化中心,白樺曾對法國公眾介紹自己“是一隻公雞”,引起哄堂大笑。 為什麼是一隻公雞? “我說我而且是一個不合時宜的公雞,別的公雞大概到了五點鐘開始叫,我可能三點鐘就已經叫了,所以主人有些不高興。” 1949年後第一部描寫少數民族、同時也是“新中國”第一部有接吻鏡頭的電影《山間鈴響馬幫來》,出自他的筆下; 描述“左傾”思想帶給紅軍的災難,但因歌頌的是賀龍而終獲上演的話劇《曙光》,出自他的筆下; 因“刻意渲染革命戰爭的殘酷”數審未過、後經鄧小平親自過問才公映的電影《今夜星光燦爛》,出自他的筆下; 曾在國內引起軒然大波、中國老百姓卻從未看過的電影《太陽和人》(即《苦戀》),出自他的筆下。 當然,作為20世紀下半葉中國作家的典型代表,半個多世紀來,從“反胡風”運動到“反右”運動”,從“文革”到“清除精神污染”、再到“反自由化”—— 白樺在劫難逃,一次也未漏網。 王力:我們現在都很奇怪,你和胡風年齡相差很多,當時怎麼也扯進去了? 白樺:和胡風相識,是1953年5月,我們一起參加一個作家訪問團,到東北和朝鮮訪問從38線那一面交換回來的中國戰俘。這個團里,他年紀最大,我年紀最小,之間除了開玩笑,哪有什麼“正經話”呢?連文學方面的交談都沒有。在這些老作家眼裡,23歲的我,簡直就是一個頑童。之後,我在北京修改劇本時,聽說胡風在北京地安門有一個住處,就約了朋友去看望過他一次。1954年途經大理時,我給曾一同參加出訪團的胡風、羅烽幾位老作家,又每人寄了一方天然大理石硯台,紀念品而已。就是這些——但後來脫不掉干係了,為這,我失去8個月的自由,連去廁所,都有人跟着。 王力:那時候你已經成名了,正是年少得志,突然遇到這麼大的變故,怎麼頂過來的? 白樺:頂不過,想自殺。八一電影製片廠旁的蓮花池,當時是一個很荒涼的地方,旁邊有一個蘆葦盪。我想趁人不備跑進去,在裡邊從從容容結束自己,但因為看得緊,沒成功。後來他們發現了我的遺書,看得更緊了。這樣一直等到秋天,葉子落了,蘆葦盪一覽無餘,再沒辦法逃進去。寫《苦戀》時,主人公在“文革”中逃到蘆葦盪里生活,搬的就是我自己的這段經歷。 我會將《苦戀》的背後故事全寫出來 王力:提起《苦戀》這部片子,很多人都聽說過,但沒看過。 白樺:沒公映,肯定看不到。拍成片子後,改名為《太陽和人》。前一段時間,崔永元還問我,哪裡能找到這部片子?我說,你去長春電影製片廠試試看。 (旁白:1981年4月,美籍華人、著名科學家楊振寧提出要看《巴山夜雨》和《太陽和人》,並徵得有關方面的批准同意。他看了這兩部片子後,流了淚,兩次說:“我的意見說出來,可能挨批評。” 楊振寧說,他很感動,“兩部片子都很好,很美,很動人。” “聽說對《太陽和人》有爭論,我不便說什麼” “聽說《太陽和人》正在修改,白樺本人參加修改了吧?我想還可以有另一種改法,就是按作家的想法改下去。” ——註:見《胡喬木書信集》,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王力:能說說這部片子的前前後後嗎? 白樺:三天三夜也講不完。這個劇本,是1979年早春在《十月》雜誌上發表的。這部戲,實際上不是寫某一個人或某一件事,它寫的是一代知識分子在“文革”中回顧自己的一生,探討的是理想者的道路問題。劇本發表時,似乎也沒引起多大注意。1980年底,長春電影製片廠的年輕導演彭寧把劇本拍成電影,更名為《太陽和人》,內部審看時,有人有些意見。 這個時候,黃鋼等人主編的報告文學刊物《時代的報告》,出了一期專批《苦戀》的增刊,這是部隊和地方的一些老同志合辦的刊物。1981年4月20日,《解放軍報》發表了特約評論員文章《四項基本原則不容違反》,並在CCTV播出,說《苦戀》否定愛國主義。 王力:《苦戀》中有一句很著名的台詞------這句話當時成了爭議的靶子。 白樺:在劇本和影片中,這句話都出自主人公的小女兒之口,原話是:“您苦苦地留戀這個國家,愛這個國家——可這個國家愛您嗎?”這是可以查證的。但起草批判文章的人做了手腳,把“國家”改為“祖國”。這一偷換概念,蒙蔽了所有粗心大意的人。在任何一個民族的語言裡,“國家”和“祖國”這兩個概念是不能混淆的,“祖國”——不是愛不愛的問題,是沒辦法不愛。 王力:當時其他作家的反應如何?反對多,還是支持多? 白樺:當時姚雪垠激烈反對這部片子,還有我很尊敬的劇作家曹禺。據說,會前曹禺接受一位記者採訪時,很義憤填膺,說又搞大批判,絕不參加這樣的會。結果到了會上,他又激動起來,甚至說:“從沒見過這樣攻擊祖國的影片,我恨不得一頭撞在銀幕上。” 當然,這個會上,也有一些朋友非常仗義執言。比如吳祖光,他評價這部影片時,用了“溫柔敦厚”四個字。但支持我的聲音,不多,很小----- 王力:看過唐達成的傳記,當時《文藝報》撰文批《苦戀》,他是主筆的“兩唐”之一。唐達成說,後來你們見面時,你對他的批評文章還表示了感謝。 白樺:這一節,我也聽朋友轉述了。其實我們見面時,他一邊對我拱手,一邊說“冒犯!冒犯!”當時我也是淡淡一笑,回應:“可以理解。” 王力:慶幸的是,《苦戀》最終沒有釀成一場新的整肅知識分子的運動。 白樺:當時胡耀邦同志與中國文聯及各協會以及文化部的負責人有一次談話,歸結起來就是一條,《苦戀》有錯誤,應該批評,但不應像《解放軍報》那樣的批評,而應該採取“穩妥”的批評。說到底就是,不要搞成一場“批判運動”或“風波”。 (旁白:胡耀邦同志談話後,當時的文藝界主要領導人周揚找到文化部理論組組長、作協創作研究部副主任顧驤,要他根據胡耀邦同志的談話精神,寫出一篇文章交《人民日報》發表。顧驤以“顧言”的筆名,發表了《開展健全的文藝評論》一文。文章很短,但文中有針對性地對《苦戀》事件中的種種過“左”做法,從正面作出批評,公開批《苦戀》事件就此告一段落。)

白樺和胡耀邦最後一次見面,是在1985年12月29日的中國作家代表大會。白樺說:“這是一次空前輕鬆、透明、自由的大會。” 白樺:我至今感謝胡耀邦同志在這件事上的態度。我曾請求他看看這部片子,他說,“這部影片在沒有審查通過之前,我不看。昨晚中南海放了這部片子,我沒有去。聽說有人反對,有人支持。我們家看過電影的就有兩派。我的兒子贊同你們,我的秘書就不贊同。”那次見面,是1981年1月10日晚,在胡耀邦同志的一間小客廳里。他說:“希望你們的電影能夠通過,然後也能在電視上放,我會坐在這張藤椅上看。” 王力:有關《苦戀》的評說,這麼多年來從未間斷,各種版本都有,但你的話始終很少,今後會把真相寫出來嗎? 白樺:這部片子,我先後看過7遍,至今珍藏這部影片惟一的一張電影海報。我以為,《苦戀》事件是中國解放思想過程中歷史的必然,是不可避免的。合適的時候,我會把《苦戀》的背後故事全部寫出來,而且會寫得很長。 “二次入伍”的軍人 王力:現在回過頭看,有些疑問。你的第一部劇作《山間鈴響馬幫來》是寫雲南的,你曾戴過的那頂“右派”帽子,怎麼也是雲南給的? 白樺:“反右”時,我在總政。在北京,我沒有發言,沒有參加任何座談會,那個時候我到雲南體驗生活去了,要到高麗公社(音)寫一部長詩,高麗公社是一個很落後、艱苦的地方,結果去到那裡時,不巧那一年他們叛亂了,當時不止是西藏叛亂了,還波及到傈僳族、布依族……你說我怎麼辦?所以就離開了,搭軍車回昆明,正趕上雲南省委宣傳部召開文藝座談會,就請我去,說你雖然調北京了,但你熟悉這邊的情況,結果我就發表了意見。 那時作協剛剛成立,我就提出一些建議,說作協不應該成為一個黨政機關,應該是文化人自己的一個協會,這有利於從事文化研究和促進創作。其實,我的意見很簡單,就是說對作家要寬容一點。 然後我就回北京了。 1957年9月中旬,雲南省委書記、軍區司令兼政委謝富治指令我立即到昆明接受批判。 1958年春,軍事法庭宣判開除我的軍籍,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分子”。 從此我被逐出文學界,逐出公開的社會生活。 好在蕭華將軍為了照顧我的家庭,送我到上海勞動改造,在全國,“右派”送到上海勞改的沒有,可能就我一個人,做了三年的鉗工,又到了紹興當農民。後來,部隊首長又為我“開口子”,1961年9月,我調入上海的海燕電影製片廠做編劇,1964年9月,我成了全軍唯一第二次入伍的軍人,在武漢軍區話劇團做編劇。但“文革”開始後,我又完了,在武漢被關了7年。 (旁白:這段經歷,把軍人白樺、作家白樺,同時培養成了很優秀的農民+工人。一頭豬,從治病、接生到養肥、殺了吊起來開膛,他全部擅長,包括種水稻也很在行。此外,鉗工、電工、管工、鍋爐工------甚至,他還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廚師。) 王力:第一次參軍時你多大? 白樺:1947年參加中原野戰軍(即第二野戰軍),當時17歲,從學校出來就參加解放戰爭,幾乎所有的大戰役都讓我們趕上了。我家是河南信陽的,我8歲時,家鄉就淪陷了,我的父親是被日本人活埋的,房子也被日本人拆光了,以前我的家境條件可以,經過這樣的變故,窮得非常潦倒。從那時候,我失去了孩子所有的稚趣,一下子由孩子變成了成人,並且開始有了思考,從十幾歲開始,我就想把我所知道的事情寫出來。 王力:什麼時候開始創作的? 白樺:第一次在媒體上正式發表,15歲吧。上中學時,我和我哥一起參加了地下黨組織,撰寫抨擊國民黨反動派的詩文,在當地報刊和上海《大公報》等報刊上發表,國民黨要抓我們,我和我哥就分頭跑了,失散了多年才得以相聚。解放後,我在雲南蒙自部隊駐防,一直到1953年。其間寫出了第一個劇本《山間鈴響馬幫來》,刊發在1953年第3期的《人民文學》上。 王力:當時拿了多少稿費? 白樺:3000元。當時算是天文數字了。連賀龍賀老總都說:“你發財了!”當時部隊是供給制,賀老總雖然級別高,但家裡孩子多,錢緊,他也羨慕我拿到這麼多的稿費。要知道,我在蒙自三年,只吃過三次米線,都是別人請的,當時部隊不發薪水。 王力:23歲的你,怎麼花掉這筆巨款?我很好奇。 白樺:花了100塊錢,在昆明包了兩桌席,請攝製組的人吃飯。那時候,吃的是50元一桌酒席,在昆明算是頂級了,飯館要提前一星期預約和準備。所以,當時很多人都在傳:白樺太奢侈了! 那時年輕,也沒成家,我拿了大把的錢,不知道怎麼花,反正錢沒花完,第二個劇本的稿費又到了,4000元!我買絲綢被面,還買了一輛當時非常少見的摩托車,在街頭呼嘯來去,身邊所有人看得掉眼珠子。 人的全部尊嚴,在於思想 王力:你怎樣評價你的孿生哥哥葉楠先生?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國大陸電影的三分之一,幾乎都出自你們兄弟倆的小說和劇本。葉楠先生雖然去世了,但他留下了許多令人難忘的電影故事,如《甲午風雲》、《巴山夜雨》、《傲蕾·一蘭》。 白樺:他是個老實人,一輩子也活得拘束。他就是做到海政創作室主任的位置上,也羨慕我,說我活得自在,還說當弟弟舒服,下輩子要跟我換過來。其實我挨整時,他倒沒怎麼挨整。 王力:你能活下來,也很不容易了。槍林彈雨不說,從27歲到46歲——人生中最寶貴、最有藝術想像力的20年,不僅寫作的權利沒有了,其中一半時間,連人身自由都被完全剝奪了。 我還一個好奇是,你總是這麼溫和,待人接物甚至可以用“隱忍”來形容,但你的作品又是那麼“標新立異”,包括《今夜星光燦爛》、《曙光》、《吳王金戈越王劍》,幾乎每一部作品的問世,都伴隨着爭議,甚至大字報、停映、禁演、批判------ 白樺:說出來,可能很多人不信。 6年前,上海為我的長篇小說《一首情歌的來歷》開了一個研討會。由於種種原因,這是我創作生涯中的第一個研討會,而對我的作品批判會,我倒是參加過百次以上。所以,這樣的會對我來說很新鮮,當時都不好意思參加了。 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1982年,丁玲特意趕到個舊參加作協的會議,為的是看看我的演講如何標新立異,膽量又是如何超人,並且“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喜歡你?”演講結束後,她卻頗為失望地對我說:“你很溫和嘛!你講的也沒有什麼特別嘛!” 我還記得“文革”後的1979年,鋼琴家傅聰第一次回到上海,大年夜在我家,兩瓶茅台,對飲通宵。我問他在外面最難耐的痛苦是什麼?他說,最難耐的痛苦,是文化的隔膜。那20多年來,他在同胞的目光中是一個“叛國分子”,可在這個“叛國分子”的夢裡,是龍井茶、黃賓虹的畫,是茅台酒、和“我父親的一切”,是渴望用中國的俚語、成語,和朋友們交談。 在賀老總身邊工作時,他跟我談過一些過去鬥爭的情形。當年寫《曙光》,是我在“文革”結束前後跑到湘鄂西、洪湖走了一圈以後,從民眾的情緒里提練出來的。當時那片有個領導人叫段德昌,名聲僅次於賀龍,非常勇敢的將領,30年代因為“窩裡鬥”,被自己人斃了。我一聽說段德昌臨死前留下的“三個不要”,眼淚馬上流出來了。段德昌說:第一, 不要開除我的黨籍;第二,紅軍不要離開洪湖,離開了老百姓就要遭殃;第三個特別讓我震撼,他說,不要用槍彈打死我,為什麼?留一顆子彈打敵人。 王力:…… 白樺:我這一生,太跌宕起伏、驚心動魄。最遺憾的是,怯懦和患得患失,讓我曾浪費了最美好的大段青春年華。 到我這個年紀,名利已是身外之物,我關心的是:我是不是在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我做的事是不是對得起自己的藝術良心? “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我們全部的尊嚴就在於思想。”這是帕斯卡爾的話。 在給兒子的一封信中,我曾說過,我也不過是一根葦草,雖然颶風總在試圖折斷我,甚至把我壓得倒伏在泥土上,最終我還是站起來了,因為我有思想,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有思想了,我是為理想而生的。 所以,我的許多作品雖然快了一拍,儘管引起一些人瞠目結舌,但我坦然接受它所帶來的一切。我相信,即使沒有我這隻三點鐘鳴叫的公雞,也會有另一隻三點零一分鳴叫的公雞。 歷史老人是公正的。我相信將來,人們重新看到那些哀婉故事的時候,會想到有一個曾經年輕過的一個作家,後來老死了,但留下了一些詩一樣的很溫柔的話。 人物簡介:白樺,原名陳佑華。1930年生於河南信陽。15歲開始發表作品。1947年參軍,曾在中國人民解放軍中原野戰軍、二野、昆明軍區、武漢軍區及總政任職。1985轉業到上海作協。應邀出訪過美、法、德、日、澳、新、泰等30多個國家並演講。 代表作品:長篇小說《遠方有個女兒國》、《每一顆星都照亮過黑夜》、《一首情歌的來歷》;散文隨筆集《我想問那月亮》、《悲情之旅》、《混合痛苦和愉悅的歲月》;詩集《金沙江的懷念》、《我在愛和被愛時的歌》、《白樺十四行抒情詩》;演講集《白樺流血的心》。影視劇本《山間鈴響馬幫來》、《曙光》、《今夜星光燦爛》、《孔雀公主》、《最後的貴族》、《吳王金戈越王劍》、《滇池上的月亮》、《宰相劉羅鍋》等。 (原刊2007年10月22日《雲南信息報》,2020年1月10日訂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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