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的彼此誤判導致“反右”:中共誤以為知識精英基本上被懾服,沒有想到其實蓄積了強烈的不滿;知識精英則誤解了毛澤東的意圖,以為毛真心歡迎監督,也錯估了民主與專制的力量對比,以為中共就算聽不進“逆耳忠言”,也抗拒不了
老高按:送走了文革50年,又迎來了“反右”60年。關注中共黨史和共和國國史的人,自然對“反右”投以更多的關注。我主持的電視訪談節目“歷史明鏡”,最近集中在這個話題上。上個周末,我回答法國國際廣播電台的專訪,做了專門介紹。 對60年前發動全國“反右”,中共迄今嘴硬,堅不認錯,只承認執行過程中有“擴大化”。“擴大”多少?據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後統計,全國共55萬2877人劃為“右派分子”,中央留下五名“右派”不平反,全國則共留下96人不平反,其餘均認定系“錯劃”——拿起計算器來做一下小學二年級的除法:99.999%是“擴大化”了! 一場運動,打擊對象中只有不到萬分之二,按照官方認定的標準算是“罪有應得”,還說這場運動“沒錯”。這樣的事,實在太有中國特色了! “擴大化”遠不僅此。“反右”中受到“擴大化”打擊的,還有全國各地未列在正式名冊上的“土右派”“准右派”(中共後來不是有個說法,叫做“享受同等待遇”嘛),人數多少,史家說法不一,從一百多萬,到三百多萬; “擴大化”還不止此:被劃為“右派分子”的大禍,還瞬間同時降臨其所有親屬子女,一律淪為“賤民”,求學、就業、成家……無不遭歧視、壓制,幾代人難以翻身;“右派分子”尚可摘帽平反,但他們的後代被株連,遭受的厄運,再也無法挽回,怎麼補償? “擴大化”這還沒完:竟連不少普通農民也遭遇無妄之災,被判刑、勞改!美國華人口述歷史工作者依娃女士於2017年4月專程前往甘肅,就調查探訪了不少被判刑農民的後代——可惜他們的父輩絕大多數都已去世,他們沒有文化,沒有話語權,這一頁血淚歷史留下了很多空白。 關於“反右”,我們已經做了如下三期電視訪談節目:
“歷史明鏡”第31期:訪問中共黨史專家、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圖書館教授宋永毅: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ASMRZCXFW38&t=723s
“歷史明鏡”第32期:訪問美國博士、歷史研究者華新民: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PuCVGa1Af0&t=723s
“歷史明鏡”第34期:訪問美國華人女作家、口述歷史工作者依娃: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y2y1PL1SE&t=91s
今年還是十月革命100周年、中共建軍90周年、蘆溝橋全面抗戰80周年。文革後恢復高考40周年、香港回歸20周年……這些,相信大家都會關注和討論。此外我還對一個時間點感興趣,那就是:鄧小平忌辰20年(1997年2月19日,已經過去了)。去年是毛澤東忌辰40年,大家熱烈甚至激烈爭辯毛澤東時代的功罪得失,那麼在鄧小平忌辰20年這一年中,想必會評述鄧小平時代的功罪得失。對了,鄧小平當時擔任中共總書記,直接指揮“反右”,文革之後復出,又堅決不同意否定“反右”,在評價鄧小平功罪的時候,這也是不容迴避、不容隱諱的一筆吧。
反右:中共對知識精英的首場大規模摧殘
索菲,法廣
在國人的歷史記憶上,1957年這個年份與“反右”緊緊相連。明鏡集團在“反右”運動60周年之前出版了數套關於“反右”的檔案史料,並將回顧和反思“反右”,作為近期“歷史明鏡”電視節目的焦點話題。我們今天請“反右”史料叢書的責任編輯、“歷史明鏡”節目主持人高伐林先生來介紹。
法廣:高伐林先生,毛澤東發動、鄧小平具體領導的“反右”運動,已經60年了。你們為回顧和反思這一重大歷史事件做了哪些工作? 高伐林:明鏡很早就關注“反右”。“反右”是中共建政之後第一次整肅知識精英的大規模政治運動,開啟了從大躍進-大饑荒到文革,一個比一個大的災難;“反右”也是毛澤東時代結束之後,少有的幾個鄧小平壓住不容否定,只承認執行過程中“擴大化”的政治運動,他為了證明“反右”正確,特意留下幾個“右派”不予平反。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明鏡出版社出版了華民所著的《中國大逆轉》,這就是一本反右運動史。前年以來,明鏡旗下的國史出版社,先後出版了兩套有相當規模的電子書,一套是《反右絕密文件》,這是全套中共中央辦公廳《情況簡報(整風專輯)匯編》,12冊;另一套是《千名中國右派處理結論和個人檔案》,6冊。
國史出版社先後出版的兩套“反右”絕密檔案史料。
法廣:歷史明鏡電視節目方面,做了哪些努力呢? 高伐林:我們邀請多年研究反右的學者專家,以及反右受害者及其家屬後人,作為嘉賓來從各個角度回憶“反右”。例如,我們邀請了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圖書館的宋永毅教授來講“1957:中國知識分子的榮光和恥辱”,他是剛才我談到的兩套反右運動史料電子書的主編,他與他的團隊還主編了資料浩瀚的“反右運動資料庫”;再如,我們邀請了美國華人學者華新民博士來評述他的鄉賢前輩、中國力學和應用數學奠基人之一錢偉長為何被打成“右派”,他從中汲取什麼“教訓”。這兩位專家,不約而同地談到了反右運動造成的最嚴重的損害。
法廣:你所說的“最嚴重的損害”是指什麼呢? 高伐林:那就是對中國知識精英的精神摧殘和扭曲、對中華民族創造力的毀滅性打擊。 華新民博士談到了錢偉長的一樁“告密”的公案:1986年年底,方勵之、劉賓雁、許良英等人寫信,發起利用春節假期、籌備一個小範圍、小規模的反右30周年研究會,錢偉長收到了信,卻上交中央,並表白與方劃清界限,導致中共出手將方、劉等開除出黨、逼迫胡耀邦下台,而錢本人則受到鄧小平表揚,當上全國政協副主席。華新民博士指出,未必能將錢偉長這一舉動認定為“告密”,他對後續事態也是始料未及的。但此事無疑反映出他內心的畸變,這正是他戴了26年(1957~1983)“右派”帽子的惡果。 宋永毅教授更舉出了大量實例,指出當時所謂“右派”們披肝瀝膽提出的許多建議和意見,表現出深刻的歷史洞見,達到了很高的思想水平。這些意見和建議,有的直到文革過後終於被定為國策開始實施;有的甚至直到今天,思想界、知識界都沒有能達到那種高度和深度。這說明“反右”造成中國思想界知識界元氣大傷,陰影籠罩幾代人。
法廣:為什麼會釀出這場大悲劇,學者們怎樣分析? 高伐林:五十年代中期,中共完成了對生產資料所有制的改造之後,毛澤東認為,在國內還有資本與共產黨較量一下的,只有“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了,他們有知識和由此而來的聲望和政治思想影響力。要推進社會主義革命,鞏固中共領導權,就要改造知識分子,這是中共和毛澤東的既定戰略。不過,當1957年4月份中共開始“整風”運動時,毛澤東受到國際上斯大林罪行被曝光的衝擊,想順應歷史潮流,釋放社會壓力,同時他也比較自信,於是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運用各種方式來動員民主黨派、知識分子來“幫助黨整風”。然而1957年的5月,知識精英們在16天中真的“大鳴大放”,情況匯總上報到毛澤東那裡,他就坐不住了,認定是向黨爭奪領導權,下令反擊,發動“反右”。
法廣:這就是毛澤東後來自我辯護說是“陽謀”、不是陰謀的來歷? 高伐林:是的,宋永毅教授認為:反右是中共與知識精英彼此有巨大的錯覺和誤解所造成的。中共誤以為知識精英都基本上被懾服,沒有想到其實蓄積了那麼強烈的不滿,一旦被引發就像大河決堤;知識精英則誤解了毛澤東的意圖,以為毛是真心歡迎監督中共,也錯估了民主憲政力量與專制力量的對比,以為中共就算聽不進“逆耳忠言”,也抗拒不了。他們犯下了大錯。 毛澤東在“反右”前就講過:我們提倡百家爭鳴,但“就世界觀來說,在現代,基本上只有兩家,就是無產階級一家,資產階級一家”。這就說得很直白了:他和中共是無產階級這一家,知識精英們都是資產階級那一家。毛澤東叫得那麼響的“百花齊放”,經過“反右”,最終導致了“我花開後百花殺”(唐末農民軍領袖黃巢《不第後賦菊》詩句)。
法廣:你們的電視節目還談到“反右”哪些方面呢? 高伐林:宋永毅教授從更廣泛層面反思,指出知識精英固然是挨整的對象,但是他們自身也是他們悲劇命運的原因之一。他列舉大量事實證明:許多“右派”落井下石、告密陷害、嫁禍於人以求自保,既是受害者,也是害人者。這一方面使“右派”們加大了罪狀、加重了罪名,另一方面也使得道德加速墮落淪喪。 我們還安排了更多的訪談節目,例如,請口述歷史工作者依娃,講述對《星火》受害者後人的採訪——《星火》是由一批蘭州大學的右派師生創辦的地下刊物,許多不識字的農民竟然也受牽連而被判刑坐牢,可謂“反右擴大化的擴大化”;再如,我們將對最早研究“反右”,寫出專著《陽謀》一書的丁抒教授進行系列訪談,原原本本地系統介紹“反右”的全貌和全過程。
補白:對依娃女士的訪談,已經在5月22日直播;對丁抒博士的系列訪談,將從5月30日下午開始第一講,初步安排有十來期。希望關心這一段歷史的朋友都來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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