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裡林珊失眠了,這是她病後第二次失眠。 第一次失眠是在搬出ICU轉入普通病房後。林珊夢見自己回家了,進門看見鞋架上的鞋,那雙平時在家穿的軟底鞋放在最顯眼的位置。林珊像平時下班回家一樣,換上那雙鞋,轉身很輕快地上樓。夢醒後,林珊堅信只要自己換上那雙鞋,一定能走路。她一遍遍向蓓蓓描述那雙鞋,藍色帆布鞋面,平跟軟底,後跟有Nautica 的商標,船帆的圖形。蓓蓓開始還認真地應着,到後來不得不提醒她:“媽,你已經說過好幾遍了,我記住了,等爸爸忙完公司的事我會告訴他。” 晚上張川果然把那雙鞋帶到醫院,親手幫林珊穿上,然後架着林珊幫她站起來,林珊的左腿根本吃不上力,只能靠右腿站立,試了幾次左腿都不配合,差點摔倒,林珊只好放棄。夜裡她一遍遍地想象她病前下床的動作,應該先把雙腳放下床,身子就可以順勢坐起來。她試着把左腿往床邊移動,可使盡全身力氣,左腿卻一動不動。休息了一會,她又換了一種方式,試着用右腳把左腳踢下床,右腳也跟着下床,然後用右手抓住床欄杆,努力試圖坐起來。可試了幾次,身子根本不聽使喚,倒把自己累得氣喘吁吁,只得作罷。她當時安慰自己,其實做賬不需要左腿,只要把輪椅推到辦公桌前,打開電腦就可以了。她甚至想到如果左手不能打字,用右手一隻手打字也可以,慢點就慢點吧,反正沒人跟她計較打字速度。這天幾乎一夜無眠,天快亮了她才迷迷糊糊睡了一會。 現在她突然發現自己腦子壞到不能做賬的地步,這是出乎她的預料的。現在她要重新考慮自己的存在對這個家,對張川意味着什麼。 林珊認識張川時還不到20歲,張川聰明能幹勤奮努力,讓她敬佩不已,她把張川當作自己的領路人,一直自覺地努力跟上張川的腳步,成為張川事業上的得力助手。生活上倆人互敬互愛,互為彼此的依靠。算起來倆人相識已經快40年了。兩個孩子小的時候,張川一直專心於事業,林珊包攬了照顧孩子的各種瑣事。兩個孩子長大成人,陸續離家,張川和林珊打理着自家的公司,張川負責所有技術和產品相關的事物,林珊則把所有雜事擔當起來,倆人配合默契。萬萬想不到林珊突然生病,不但不能再助張川一臂之力,反而連自己的生活起居都不能自理,成了張川的累贅。前兩天林珊聽到蓓蓓給托尼打電話,提到她康復不順利,小兩口在商量蓓蓓是否再多請幾天假,還是讓弟弟雷雷請假來換姐姐。儘管蓓蓓在門外壓低了聲音說話,林珊還是聽到了。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拖累了一家人,這是她完全不能接受的。如果這種狀況是暫時的,她還可以忍耐,但從目前康複課的進度看,會很長時間,也許下半生都會是這樣。她記得兒時有個鄰家老奶奶,中風后半身不遂,全家老小輪流照顧她,時間長了難免不耐煩,老太太常年癱在床上,病痛交加,心情焦躁,常常一個人躺在床上大聲地罵人,鄰居們都能聽到,也不知是罵誰。老太太大小便失禁,家人常把她的被褥拿到門外晾曬,異味老遠就能聞到。大家從那裡路過,都會繞着走。林珊絕不允許自己這樣度過殘生,這樣生不如死,不如儘早了斷。她不知該怎樣向張川和兩個孩子交代後事,又不想一個人不打招呼就悄悄離世,怕家人無法接受。思來想去,拿不定主意,直到天蒙蒙亮了才睡着。 這天的OT課安耐特開始幫林珊練胳膊。自從林珊的脖子能比較自如地轉動,林珊和安耐特變得熟悉起來,每次一見到林珊,安耐特便跟她開玩笑,還給她起了個外號:girly girl。 林珊不懂是什麼意思,知道她是善意的,也就隨她叫,後來蓓蓓解釋說是小女人或小公主,讓林珊覺得很好笑:我都多大歲數了,還小公主呢。 安耐特一邊把林珊彎在前胸的胳膊一遍遍拉直,一邊解釋:“你的胳膊這樣彎着沒有任何功能,以後肘關節會變得僵硬,連衣袖都伸不進,那就麻煩了。你要抓緊時間練習,只要努力很快會好起來的。” 林珊的思緒還沉浸在最黑暗的角落不能自拔,她想,我已經要放棄了,胳膊是彎是直還有區別嗎? 安耐特眼睛微閉,一下接一下拉着林珊的胳膊,口中喃喃地念叨着:“伸,彎,伸,彎……” 她的眉頭皺起來:“不對,我怎麼感覺不到你?”她猛地睜開眼睛,目光犀利地盯着林珊的眼睛:“Girly girl,你在哪?你的心思不在在這,你在想什麼?” 林珊嚇了一跳,這個安耐特真厲害,難道她能感覺到我的心思? 安耐特看引起了林珊的注意力,便絮絮叨叨地教訓她:“你知道嗎,我們這裡有許多病人被家人放在這裡就不管了,很少來看望,你是最幸運的,丈夫每天來照顧你,女兒整天陪着你,還有你的朋友們也輪流來探望,你有這麼多人關心你,照顧你,你有什麼理由不專心康復?很多七八十歲的老人中風后經過康復鍛煉都能自理,你六十歲都不到,一定能好起來的,還是抓緊時間努力練吧。” 林珊被她說得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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