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太太都很讲究吃,又都会做,俩人凑一起,我们饭桌上常常小盘小碗摆得满满当当,那些不常吃的家乡菜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笋尖,梅干菜,金华火腿,一小碟醉蟹能让她们吃好几个小时,一盘糯米藕或是一锅肉棕可以让她们忙上一天。那次她们做豆沙包,一道道工序极为繁杂,煮豆,去皮,虑沙,炒沙,发面,擀皮,一直到一个个包好了上锅,忙了一整天,小小的房间里到处盆朝天碗朝地,没有下脚的地方。俩人不忙着收拾,却在那盆虑过豆沙的水里泡起手来,还把我和小妹也叫上,经红豆水泡过,手上的皮肤变得又细又滑,非常舒服。 周末我不上学,外婆叫我们:今天天气好,我们去逛街。大家都换了干净的衣服,陈婆婆问我:把你的铅笔借我用一下好不好?我把铅笔盒打开,陈婆婆选了一支,对着镜子仔细地描起眉毛来。外婆等了一会便不耐烦:你还是这么麻烦。我先生在世时最怕我描眉,每次要出门我刚开始描眉,他就喊, 太太快点,再不走我的胡子又要长出来啦。现在谁还描眉,我已经好久不描了,你也省点事吧。 陈婆婆继续描着,嘴里说,你的胡子又不会长出来,你着什么急。 那天太阳特别好,外婆领着小妹走在前面,陈婆婆领着我跟在后面,我不时地扭过头看陈婆婆的眉毛,阳光下铅笔的痕迹很明显。 那时我们成立了课外学习小组,常有三俩同学到我家和我一起做功课。看着我们埋头写字,陈婆婆会问:你们怎么这么安静?读书读书,要大声读啊。我们便一起大声读那课文:第一课,毛主席万岁。第二课,共产党万岁。 陈婆婆摇摇头:读得不好听。她问外婆:你还记得我们以前的课文吗?外婆说,当然记得。于是两个花白的头一起摇起来,俩人一起大声唱:少小离家~~老大归~~乡音无改… 我的同学听得目瞪口呆,到了学校便取笑我:桑妮家有两个老太太,背书像唱外国歌,乌哩哇啦。她们摇头晃脑地学,让我觉得很丢面子。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不是唱,而是吟。 有天下午风雨交加,天变得很暗,突然房顶一阵乒乓乱响,吓得小妹一下扑到外婆怀里。陈婆婆也把我搂住:不得了,冰雹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冰雹,那个冰字让我理解成兵,以为天兵天将在打仗,吓得动也不敢动。外婆看我们害怕的样子,把小妹推到陈婆婆怀里:冰雹有什么好怕,我去捉两个来。 她开了门,用一把大蒲扇遮住头,探出身去。陈婆婆忍不住地笑,看你外婆,年纪这么大了还淘气。 外婆回来手里握了两个比元宵还大的冰雹,放在小碗里给我们看:我挑了两个大的,好玩不好玩? 外婆的开朗带得陈婆婆也顽皮起来。有一次不知为什么外婆出门把我们反锁在家里,看外婆快回来了,陈婆婆教我和小妹:咱们装死,吓吓你外婆,看她怎么办。外婆进了家我们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外婆过来看个究竟,我和小妹忍不住嘻嘻笑起来,陈婆婆很不满:这两个小鬼头,装死都装不成。 陈大姨来接陈婆婆,在这之前她来过一次,陈婆婆不肯走,这次陈婆婆自己也觉得住得太久了,很不舍地离开。没想到过了没几个星期,陈婆婆又来了,又是陈大姨送她来,又带来半只叉烧鸭,我又一次坐在她们脚边啃着鸭骨头,听她们说话。 陈婆婆这次带来了更令人唏嘘的噩耗。她有五个孩子,四个女儿,最小的是个儿子。小弟从小在父母和四个姐姐的呵护下长大,读了大学,毕业后分到外地一家工厂做助理工程师。想不到刚上班,文革开始了,厂里的造反派把厂长拉出来批斗,所有臭老九包括他这个刚上两天班的大学毕业生也被赶上台陪斗。小弟哪里受过这等委屈,批斗会一散,他便冲上楼梯一直爬上楼顶,奋身一跃,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四个女儿怕两位老人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决定隐瞒真相,由住在外地的陈三姨每月以小弟的名义写信报平安,这一瞒就是好几年。 陈婆婆从我家回去后,从失去丈夫的悲伤中清醒过来:小弟一定有什么不对,不然为什么爸爸去世都不回来?陈大姨还想打马虎眼:他工作忙,走不开。陈婆婆这次很坚决:他忙我不忙,他不来看我,我去看他,你现在就去给我买火车票。 陈大姨知道无法再瞒,把三个妹妹都叫了回来,一起向妈妈负荆请罪。陈婆婆得知真相大怒:小弟出事这么久你们都不告诉我,你们眼里没有我这个妈妈啊,我也不要你们这些女儿,送我走! 陈婆婆对外婆说:在你这我还开心点,在家里我会让她们气死。 外婆说:你可不要光想着寻开心,来得正好,上次你把我的东西都塞到哪里去了?这回你得一样样给我找出来,不找全我不放你走。 陈婆婆破涕为笑:你这个家伙,哭都不让人哭完。 …… 很多年以后,我临出国前到陈大姨家拜访了陈婆婆,她那时已经八十多岁了,还很清楚地记着我小时候的事,陈大姨对外婆更是无比感激。陈婆婆那年经历了两大噩耗,在我家住了几个月,外婆哄得她没掉一滴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