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明治維新150周年。日本已完成現代化,走出了歷史陰影,因此日本人是把明治維新作為單純的歷史來審視。中國不同,至今仍在為實現現代化而奮鬥。只要沒完成這一歷史任務,我們就走不出歷史延長線,追問“日本做對了什麼”就有價值
老高按:2018年逢五逢十的紀念日太多,從戊戌變法120年到改革開放40年,從一戰結束100年到知青上山下鄉運動50年,從大躍進導致大饑荒60年到中美建交40年,此外稍小一點的更無其數:布拉格之春50年,《河殤》30年,劉少奇冥誕120年和忌辰50年……對了,還有汶川大地震與北京奧運10年。從這一大堆“逢五逢十”之中,許多人未必能想得起來,還有個日本明治維新150周年。 9月下旬接待一批國內來客,其中有一對從事社會學教學科研的夫婦,因丈夫受委派去日本一所大學工作,妻子後來也前往,在日本住的日子不短,沒多久前才雙雙回到北京。可惜這撥朋友行程甚緊,十多天跟他們一起奔波,沒有請他倆細講日本印象,反倒是他們從美國回國之後,通過微信,聽他們講述了不少對日本的印象和思考。 我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因工作關係,與日本一些團體打過一些交道,1985年還去日本短期訪問,留下了深刻印象,回國後“無知者無畏”“半瓶子晃蕩”,竟連續寫了好幾萬字的文章:關於日本人競爭意識和危機意識的《阿信:正面·背面·側面》,關於日本朝野封建遺毒的《皇居:聖光與投影》,關於日本通俗藝術和流行文化的《穿和服的繆斯》,關於日本對外開放由來和特點的《哥拉巴院、蝴蝶夫人及其它》,關於中國文化在日本的孑遺和變異的《唐風與和魂》……甚至還以與日本創價學會、公明黨接待人員(他們自稱佛教日蓮正宗,對我強調:“不是日蓮宗,是日蓮正宗”)的長談等資料,不自量力地觸及日本人大雜燴的宗教信仰——八十年代初期到中期,整個中國洋溢着解放思想的朝氣和銳氣,也開始瀰漫起“山間竹筍”“牆上蘆葦”的驕氣和躁氣。現在回望三十年前,當時一些比我著名得多的年輕朋友,大概也都有類似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行吧? 這對曾經在日本住了數年的夫婦,比較寬厚,沒有正面批評我對日本“瞎子摸象”,只是講述了自己認識的日本、日本人和日本文化,讓我很受教益!他們對我下面這段話,表示基本認可: 我見識的日本,是國力和心態都“嗨”到最高點的日本;你們見識的日本,是所謂“失去二十年”的日本;我見識的日本,是與中國共度蜜月期的日本;你們見識的日本,是與中國爭吵差點兵戎相見的日本。國人難免“勢利眼”,即便是民主自由派人士,這麼多年來也都紛紛盯住了以美國為標杆,對日本有點看不上眼。我雖對日本仍有觀察的興趣,卻沒有機會深入。實際上,這三十年來,日本並未沉淪,而是紮實精進,這個國家和民族更值得中國人研究,大大小小許多方面都值得中國人深自反省、見賢思齊…… 昨晚讀到FT中文網發表了馬國川的文章《溫故明治維新:近代日本做對了什麼?》,很受啟發。在這裡推薦,與大家分享。從這篇文章我才知道,其實中國隱然形成一股“明治維新熱”,不少中國人正在以日本為鏡,審視我們自己走過的道路,讓我們知道百年中國的進與退、得與失。這讓我感到鼓舞!
溫故明治維新:近代日本做對了什麼?
馬國川,FT中文網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近作《國家的啟蒙:日本帝國崛起之源》由中信出版社出版。
今年是明治維新150周年,中國有許多人談論明治維新,隱然形成一股“明治維新熱”,而且其熱度似乎超過日本國內的熱度。因為在19世紀中葉以前,日本和清王朝一樣,長期閉關鎖國,直到受到外力的衝擊,才打開國門。可是,此後兩國的命運卻截然不同。日本奮起直追,經過明治維新,實現了富國強兵的目標,躋身世界強國之列。清王朝卻國力日漸削弱,淪為被列強宰割的對象,最終政權崩潰。所以,近代以來的中國人都在追問,清王朝為什麼失敗?直到今天,這仍然是人們討論的焦點問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或許我們應該調整角度,追問一下“日本做對了什麼”。因為知道了日本為什麼成功,也就知道了清王朝為什麼會失敗。 在我看來,日本至少做對了四件事。
第一,主動打開國門。當美國的“黑船”艦隊叩響國門時,日本沒有以戰爭方式進行驅逐,而是在衡量國力之後,決定與美國簽訂協議。因為它清楚自己的實力遠遠不如對手,而且知道清王朝早就在鴉片戰爭中一敗塗地,所以就採取了現實主義的態度。這種識時務的做法,作為日本近代史的起點,對於日本後來的走向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因為日本主動打開國門,所以就能夠告別舊思想、舊體制,接受外來的思想,學習先進的思想學說和國家制度,而不是別彆扭扭地半推半就,更不是蠻不講理地一概拒絕。 著名經濟學家、諾貝爾獎獲得者道格拉斯•諾斯曾提出“路徑依賴”理論,指出人類社會中的技術演進或制度變遷均有類似物理學的慣性,即一旦進入某一路徑(無論是“好”還是“壞”)就可能對這種路徑產生依賴,慣性的力量會使這一選擇不斷自我強化,輕易走不出去。如果說,近代日本的路徑是好的,那麼清王朝選擇的路徑顯然是不好的。 因為是鴉片戰爭失敗之後才被迫打開國門,清王朝一直耿耿於懷,認為這些邪惡的外國人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假如他們不跑進來,我們照樣是太平盛世。清王朝一直沒有清醒地認識自己,拒絕改革。直到甲午戰爭慘敗,危機意識陡增,才有了1894年的戊戌變法(年代有誤,應為1898年。——老高注),這比明治維新晚了二十多年,損失了一代人的時間。即使戊戌變法成功,恐怕也難以趕上日本。因為19世紀後半葉,世界形勢發展很快,當日本啟動明治維新的時候,第二次工業革命剛開始,日本搭上了第二次工業革命的“便車”,因此迅速發展起來。晚清則錯過了一個難得的發展機遇。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一個人要在正確的時間做正確的事,一個國家同樣如此。
第二,明治維新是有頂層設計的。經過尊王攘夷運動,維新派推翻了幕府將軍,建立了維新政府。年僅16歲的明治天皇率領公卿、諸侯、文武百官進舉行誓祭典禮,宣讀《五條誓文》:“一、廣興會議,萬機決於公論;二、上下一心,大展經綸;三、官武一途,以至庶民,各遂其志,務使人心不倦;四、破舊來之陋習,基天地之公道;五、求知識於世界,大振皇基。”這五條誓文體現了新政府改革封建舊制度、積極向西方學習的決心,明確了日本走現代化道路的方向。它是改革宣言,也是改革的指導思想。 政局剛剛平穩不久,日本就派出龐大的“岩倉使團”,考察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國家,尋找學習對象。這個考察團規格很高,幾乎囊括維新政府的執政團隊,“明治維新三傑”中就有兩人參加使團。他們經過近兩年的認真考察,總結出了日本走向現代的路徑。他們回國後,制定了“文明開化”、“殖業興產”和“富國強兵”三大改革國策。三大國策和《五條誓文》的精神是一致的,或者說,三大國策就是《五條誓文》改革精神的具體化。 改革,到底是有頂層設計好,還是摸着石頭過河好?恐怕不能一概而論。對日本來說,明治維新作為一場有頂層設計的改革,其實踐結果是成功的。看似涇渭分明的歷史,其實是溝壑縱橫,歧路多多。明治維新過程中也有許多曲折,但是因為有了頂層設計,就明確了方向,就知道路向哪裡走。即使改革過程中有調整,也錯不到哪裡去。例如“殖業興產”就從早期的官辦企業為主轉向“民進國退”,讓私營企業發揮作用,但是發展經濟、推進工業化的目標一直是清晰的。因為政府將國企賣掉,民間企業家由此崛起,日本在工業化道路上疾馳,很好地完成了“殖業興產”的任務,增強了日本的國力。後來,日本之所以能夠取得甲午戰爭、日俄戰爭的勝利,秘密也在於此。
第三,改革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結合。明治維新是有頂層設計的,但是並不意味着它就是一場由高層推動的、完全自上而下的改革,而是民間和官方互動的結果。包括大久保利通在內的寡頭們認為,日本的民眾素質太低,什麼都不懂。我們遊歷歐美,怎麼改革最清楚,我們帶領國家向前走就行了,你們別多說話。可是,在明治維新開始不久,一些失意的武士和前政府高官就發動了自由民權運動。 自由民權運動認為,維新運動不能夠局限於政治精英階層,而要全民參與,否則容易形成壟斷寡頭集團,它們主導的改革將損害普通民眾的利益。事實也是如此。例如,為了發展經濟,日本政府對於工廠造成的環境污染採取了放任態度,使得民眾犧牲在工業進步的祭壇上。“足尾銅礦事件”就是環境公害的典型,其中一些自由民權運動家為普通民眾的生存權奔走呼籲,展現出大無畏的精神。 自由民權運動主要推動政治體制改革,擴大民眾的政治權利,焦點之一是要求制定憲法。當時的統治集團也不是鐵板一塊,其中的伊藤博文等人也認識到制定憲法的必要性。這樣政府和民間就形成了合力,推動日本在維新21年之後,也就是1889年就制定了憲法。這是東亞第一部憲法。當然,從後世的角度看,這部憲法有很多問題和漏洞,但是其意義不容低估。它不但是日本建立全新政治體制的努力成果,也為其他國家樹立了榜樣。晚清制定的《欽定憲法大綱》,主要學習的對象就是這部日本憲法。
第四,進行社會啟蒙。“文明開化”是三大改革國策之一,其目的就是要破除舊思想、舊觀念,學習和吸納新文明。明治維新的第三年,日本人就開始進行“頭髮革命”,將傳統的髮型剪掉。日本男人傳統的髮型叫做“丁髷”,就是將頭頂部的頭髮剃光,其餘的頭髮結成發髷向前面彎曲伏在頭頂。外國人把這種髮型叫做“豬尾巴”(pigtail)。所以,最早“豬尾巴”不是用來罵中國人的,是用來罵日本人的。但到1871年他們就把頭髮剪了,而且是天皇帶頭做的。“頭髮革命”看似小事,其實是打破保守勢力、推動社會改革的一步妙棋。如果連一條辮子都不想動,思想、制度更是根本不會觸動。中國一直到清朝亡了之後才剪辮子,足足比日本晚了三十多年。 需要強調的是,社會啟蒙的主要工作不是政府做的,而是民間做的。特別是思想家福澤諭吉,居功甚偉,堪稱“一個國家的啟蒙老師”。他一生不入官場,堅持在民間辦教育,著書立說。在推翻幕府之初,維新政府曾發徵召令,福澤諭吉託病不肯出仕。後來政府又要他負責政府的學校部門,也被婉言拒絕。他說:“自己走自己的路,絕不依靠政府,也不拜託官員。”福澤諭吉的著作《西洋事務》、《勸學篇》、《文明概論》等,都擁有無數讀者,影響了整整一代青年人。福澤諭吉給日本帶來了全新的觀念,比如他提出的“天不生人上之人,也不生人下之人”,在等級鮮明的日本社會就具有振聾發聵的作用。 此外,還有教育家中村正直,他翻譯的《自助論》在當時洛陽紙貴,滌盪國民心智。還有啟蒙團體“明六社”, 以“開啟民智”為己任,翻譯引進歐美學說,向國民傳播新知識、新思想,為日本開啟了一扇了解世界的窗口。這些來自民間、立足民間的思想家和思想團體,為日本社會的思想啟蒙發揮了重要作用,思想啟蒙也推動了明治維新的深入發展。沒有思想解放,一場改革就不可能走多遠。反觀清王朝,真正的啟蒙思想家少之又少,而且在社會上沒有什麼影響力。一直到19世紀末,中國的思想界幾乎是死水一潭。知識分子們仍然埋首於四書五經,不想、不願也不敢接受新思想。
值得一提的是,唐朝時日本學習中國,卻沒有引進科舉制度。稍微了解一些歷史的都知道,科舉制度在維護歷代王朝統治中都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科舉制度的最大作用是,保持了一定的社會流動性,給下層社會以希望(或者說是幻想),所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也。在很長歷史時段里,科舉的制度優越性都很突出。可是到了十九世紀中期以後,面對“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這種制度的落後性越來越凸顯出來。雖然這個國家面臨着重大的歷史轉折,但是當時讀書人仍然酣睡在“讀書-做官-發財-光宗耀祖”的舊夢中,不肯醒來。儘管這些社會精英有可能成為改革(而不是革命)的主要力量,可是他們不但沒有改革舊制度的願望,反而繼續維護舊制度,夢想成為舊制度的受益者。可以說,直到清王朝滅亡,中國的精英階層絕大部分還是維護當時的體制的,沒有改革動力。 可是日本完全不一樣。開放國門之前,日本社會是“士農工商”等級森嚴的社會,而且身份世襲,幾乎沒有什麼流動性。武士雖然是統治階級,但是也分為許多層級,難以逾越。這種制度劣性很明顯。如果這種制度延續,那些中下層武士幾乎沒有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可是“黑船來航”,日本開國,整個國家處於大變革時代中,讓這些中下層武士看到了機會,他們改變舊制度的願望特別強烈。所以從尊王攘夷到明治維新,日本變革的主力軍就是中下層武士。比如說“明治維新三傑”、伊藤博文等人都出身於下層武士家庭,他們具有衝決網羅、開拓新路的勇氣,也確實為引領日本走向現代化發揮了重要作用。 今年是明治維新150周年,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在這個具有歷史意義的年份里,日本關註明治維新的人並不多,反而在中國有許多人在回顧、討論明治維新。這是為什麼?因為日本已經完成了現代化,走出了明治維新的歷史陰影。因此日本人回顧明治維新,是把它作為單純的歷史來審視,很難激起情感上的波瀾。中國不同,我們至今仍然生活在1840年以來的歷史延長線上,我們還在為實現現代化而奮鬥。明治維新是中國的鏡子,當我們回顧明治維新的時候,其實也是在審視我們自己走過的道路,讓我們知道百年中國的進與退、得與失。只要沒有完成現代化的歷史任務,我們就走不出歷史的延長線,追問“日本做對了什麼”就有價值。
近期圖文:
美國爭取言論自由從283年前曾格案件起步 人類的歷史真將終結?福山談基因編輯 對纏足痛加抨擊,對隆乳聽之任之? “這個世界會好嗎?”預期是個大問題 中國排異陣痛還要持續多久? 百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啟中國現代史? 德皇五千萬金馬克與俄國的十月革命 專訪大饑荒調研者依娃的開場白和結束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