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爆发的美国金融危机以及随之而来持续多年的大衰退,是美国战后历史上的一件大事,也是认识美国社会各个方面的一个好机会。这些年来,关于金融危机的回顾和总结大多注目于华尔街和金融体系,而对于政府在应对危机中的作用,似乎只有政府内部的官员才有深刻反思。当年的财政部长鲍尔森(Hank
Paulson)在2010年写了《千钧一发》(On
the Brink)回忆录,记叙这一段的经历。但他在2009年总统换届后就离职了,所以故事只有前半段。而另一位政府方面的主角,就是盖特纳(Timothy
Geithner)。金融危机爆发时,他正好在“台风中心”,是纽约联邦储蓄银行主席。随后,他担任了2009年至2013年的财政部长。可以说盖特纳在整个金融危机和经济衰退/恢复阶段都是美国政府财政金融政策的主导者之一。他在2014年初出版的自传《压力测试》(Stress
Test: Reflection on Financial Crisis)是这个过程中政府运作更完整的记录。
在《压力测试》这本书中,作者记叙了2008年以来美国和世界经济的好几件大事:金融危机的爆发与遏制,消除恐慌的“压力测试”,欧盟诸国财政危机,美国的经济刺激,金融法规改革以及围绕赤字与国债限额的两党争斗。贯穿全书的主要立场,就是政府在这些经济“非常时期”起着关键作用。没有政府的发力,自由市场就不能从危机中恢复。
盖特纳对于遏制金融危机的过程的记载相当全面和专业。和鲍尔森的故事一样,盖特纳讲述了那些对他们来说惊心动魄的日子,那些成功与失败的行动,以及很多背后的思考,争论与博弈。他反复强调一条主线:消除市场恐慌,恢复投资者信心是整个金融系统的稳定与恢复的关键,也是政府运作的首要任务。也就是说,这个考量压倒其它(如政府支出与赤字,救助肇事者引起的“道德风险”等)。而这个任务也只有政府能够担当。
虽然因为观念和法律限制,政府救援曾有重大失败和失误(例如未能阻止李曼(Lehman Brothers)崩溃而威胁到其它几家投资银行的健全,在华盛顿互惠银行(Washington
Mutual)倒闭过程中让债权人受到损失因而影响到其它银行债权人的信心等),但总的来说政府的应对是成功的。通过金融救援(TARP法案)对大金融机构注入资本以及进行公开的“压力测试”确认各个银行的健康程度,政府成功地重建了市场信心,制止了资金逃离。虽然美国是金融危机的“震中”和最重的灾区,但美国的金融运作与整体经济的恢复速度都远远高于欧洲。至今,政府金融救援的资金投入已经全部收回还有盈利(最新数据是一百五十亿盈利,相对于七千亿的投入资金)。与九十年代救援墨西哥比索的行动一样,美国政府的信用和金融实力扭转狂澜,实现了“双赢”的结果。
尽管如此,对于政府救援的批评还是此起彼伏。盖特纳的书也花了很多篇幅进行辩护。这些辩论的主要焦点是在道德上怎样看待这样的事实:政府用纳税人的钱进行救助,而直接的受益人就是肇事者。而且在此同时他们还享受着优厚的工资,奖金,甚至被撤职时还有“黄金降落伞”。这样的事听起来非常不公平。盖特纳指出:接受救援的金融机构的股东们几乎丧失了所有资本(但他同时主张要保护债权人的经济利益,因为他们可能抽逃资金引起更大的动荡),而且政府无权改变以前已经签订的待遇合同。不管怎样,这本书显然不能终止这个争论。以后遇到类似情况,我们又将回到起点。
其实关于政府的角色,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似乎没有得到人们的注意。上面讨论的是一个“理想政府”应该起的作用。但现实中的政府却远非“理想”。盖特纳和鲍尔森的书都包括了关于政府运作的痛苦体验。他们的行动受到种种法律的限制和各方面公众的质疑;想要得到国会授权需要克服重重政治和技术障碍;他们起草的提案被各种势力“搭便车”变得面目全非;漫无止境的国会听证会充满了政治作秀而没有理性的讨论。。。这些制度性的问题严重束缚了他们的手脚,使得他们的应对的速度,力度和准确度都大打折扣。其它政府官员,如前国防部长盖兹,在回忆录中也表达了类似的愤慨和失望。
但问题是:虽然可以讨论改进政治制度的种种方法,但现实上我们都知道这些弊端至少在未来几十年内仍将存在。民主政体在执政效率方面就有本质性的弱势(相对于公司管理体制而言),而在现代的经济和科技条件下,民主政体如何适应和改善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而且,美国的政治体系本来就是按着低效,稳定的目标设计的,其用意是保护国家的根本利益而不是有效地管理社会行政事务。盖特纳们看来满足于用“华盛顿”的种种缺陷来解释政府干预过程的失败和问题。言下之意是:政府干预本身没有错。错的,需要改进的,是目前的政治运作方式。这等于是说:如果有个上帝的话,他老人家怎样干预也不为过。但更具有现实意义的问题是:根据目前(及其可预见的将来)的政治体系,我们该如何来看待政府在经济和社会运作中的作用。这次金融危机中,政府的很多表现令人抓狂。谁也不能指望下次会做得更好。所以,我们如何能给予政府更多的权力和信任?
另一个问题是:怎样增强政府干预金融危机的能力?在盖特纳看来,关键是政府的权限:财权和行政干预权。在财权上,他希望政府有实际上无限的财力,可以为任何债务提供保证(而且不让债权人受到损失),或为任何金融机构注入足够资本。这样,政府就可以支撑起那些“关键机构”,遏制市场恐慌,拔掉金融危机的引信。而行政干预权,则是允许政府接管陷于困境的金融机构并将其“有序地解散”,力求不引起市场混乱。
其实,政府要发挥作用,除了法定的权力以外还有“软实力”,也就是对于金融机构的影响力。这个在金融危机中也有证明。例如很多银行和投资行之间的兼并就是政府背后促成的。这个在鲍尔森的回忆录中有更详细的记叙。在这种过程中,政府的影响力不仅是财力和权力,还有很多其他方面。首先,政府在金融界没有自己的利益,只是为了维护市场稳定。所以它在撮合“双赢”交易方面比较令人信服。相比之下,一个银行可以配合政府促成合作,但自己出来“挑头”就没人会听了。其次,银行们现在和今后仰仗政府的地方肯定不少,在危急时刻谁也不敢随便与政府顶牛。所以政府“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能力也不容小觑。在说服银行接受财务救助TARP条件时,鲍尔森和盖特纳就曾公然以“秋后算账”来威胁。最后,政府还可以用少量资金为风险最高的资产提供担保,为交易扫除最后障碍,如它在贝尔斯登与摩根大通的并购交易中所为(当然那次也涉及到很多法律与政策问题)。也就是说,我们不一定需要在权力和财力意义上的“大政府”,而需要善于利用影响力,促成双赢合作的“聪明政府”。前总统克林顿几年前出版的“回到工作”中谈到不少这样的例子。但遗憾的是,这个潜力并未得到很多人,包括盖特纳的重视。
比起应对危机,更重要的是防止下一次危机的产生。虽然危机总是来源于意外的因素,所以绝对防范是不可能的,但我们总是应该吃一堑长一智,至少不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为此,就要改革金融体制,堵上已经发现的漏洞。对于这个问题,盖特纳的思考也是以政府为中心的。除了通过权力和财力的增加而提升政府的抗灾能力外,他还提出了建立衍生产品交易市场,定期进行“压力测试”,提高银行和交易商资本储备标准等法规上的改革措施。但是他对于如何发展和增强有利于稳定的市场机制毫无考虑。而离开了市场机制,政府主导的改革必然是笨拙,僵硬的,很可能带来很多副作用。这恐怕也是这个改革法案(Dodd-Frank
Bill)至今仍有很大争议的原因之一吧。当然,盖特纳的整个职业生涯都是在政府部门,有这样的视角也正常。但遗憾的是他与类似知识结构的人似乎主宰了金融改革的决策过程。
从金融危机看着政府的角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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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博文:
那是谁建的?谈谈大小政府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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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政府,小政府,聪明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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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金融危机的来龙去脉
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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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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