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卡山战地三人特别小分队,实话实说。 1982年, 對越自衛反擊戰期间。一天离开实验室下班回家途中,被等在路边的,复员军人出身的T副站长拦下,三言两语交待了一个连仼何家人都不能告之的任务。
仼务是,明天清晨五时半,在离站门不远的避静处,上一辆战地武装的吉普车,和303医院的一资深医官LC,及广州军区司令员的小车司机XW,组成战地三人特别小分队,上法卡山前线,進行为期一週的战士血尿原因调查。 怎么调查?T副站长一字未提。本人只知道,法卡山前线战士尿血尿,已有数月,原因不明。北京方面几次派医学专家团无果,决定由广西防疫站查找环境因素。T副站长秘密指派了我。 照理,此等任务应先派卫生医生前往,進行卫生防疫学调查,制定具体的方案后,我们实验室人员执行方案。但前方战亊紧,那么多战士長时间血尿不是小事,时间不允许按部就班, 站领导不得不果断直接点名,秘密交待任务。 本人临危受命,突然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做贡献的机会来了。除了激动,还是激动。恨不得有三头六臂,说什么都要圆满完成任务,不辜负组织信任。 虽不清楚调查什么?怎么调查?本能地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回实验室。此时我工作的是环境卫生科,上管天、下管地、中间还要管空气,虽说似乎 “无所不能“, 但仅一週的时间,哪能在战火纷飞的法卡山前线,一样样排查? 先在恼子里筛查一遍,空气、水、土、食品。除了水,战地的环境和周边无二,粮食蔬菜都是非战区采购的,不确定的就是水了。查水!到战地调查水源,采集水样,一週时间足够了,然后带上水样回站检测。 在实验室,找了一个可以揹在背上的纸箱,箱寬是我的背寬的两倍。包装好采样瓶、必须试剂及各种用具,梱扎结实,系上两根上肩绳索,不到一小时便就序。和当年在军垦农场炊事班,把鍋碗瓢盆油盐柴米打包,隨大部队拉练造饭相比,此等工作只是小儿科。 离开实验室回家路上,脑子里啍哼着那首唱过千遍万遍的歌:“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活,哪里需要哪里去,……,打起揹包就出发。” 全然没有即将上前线,有可能遇越军偷袭的恐惧,只想到任务的光荣和神秘。回到家吃饭间,故作没事地对家人说,明天一早离家,出差一週,下矿区採样。家人知了便了,隨时出差是本人工作的常规。 次日拂晓,先到实验室揹上昨日梱梆好的大紙箱,去到T副站长交待的地方,上了等着我的战地武装的吉普车。医官LC,司机XW向我作了自我介绍后,战地三人特别小分队组成,出发向法卡山战地奔去。 之前防疫站和本人是突然接到任务,似梦非梦,但当看到军区司令员的战地车和司机,及战地最高医官,二人都着便服,明白了军区领导对组建小分队的良苦用心,及对解决战士血尿问题的重视和期待。作为三人特别小分队中的一员,我从激动和兴奋转为冷静,感知肩上的担子,是前所未有之重。 医官LC,四十出头,精明、强干中透着愤世嫉俗,在303医院的技术职称相当于今天的副主任医师,且能文能武。LC在越战开打的1979年,便穿梭于医院和战区之间,指导野战医疗队。司机XW,二十二三岁模样,机灵、帅气,和这辆吉普是标配。 上路后,LC向我交待政策:(1)他们二人的任务是协助我工作,听我指挥;(2)保证我的人身安全;(3)若遇越军偷袭,不要紧张,尽快躲進车里,趴下,他们会保护我。我急忙说,我不怕死,真的不怕死,在军垦农场学过实弹射击,练过拼刺刀。二人见我之书生样,竟出此 “豪言壮语“,忍不住笑了,笑我不 知天高地厚,不 知战争的残酷。 LC看出了我对战区和战争的无知,一路上说个不停,话语中牢骚满腹。大意是,现实不是当时风糜一时的小说 “高山下的花环” 中描绘的那样,部队也不是老百姓心目中的光荣伟大,军机关里当官的就知道争权夺利,全然不顧前线作战官兵的艰辛、死活。在他嘴里,军机关里无好人,恰如今日老百姓口中的 “ 无官不贪。“ 八十年代,生机勃勃,万象更新,是共和国从未有过的美好岁月!光荣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在LC的话语间怎么成了这样?太让人感到意外和失望了,他不是在泄他的野战职务之愤吧?为终止他的牢骚,我把话题转到战士的血尿,想了解之前几个北京医学专家代表团的结论。 没想到LC的牢骚更甚了。说他们能做什么?前线最不欢迎北京代表团。每次他们都空手而来,没有接待他们的专款,部队不得不从战士的伙食费中抠出钱來,安排他们的吃喝。广西本地代表团慰问战士的水果、肉食罐头,战士们吃不到,都進他们嘴里了。 此话不能不让人掉泪,战士的伙食标准是每天六角五分(五角六分?记不清了)。战区的供给,都要到远离战区有老百姓的非战区采买,最终能有多少到战士的鍋里、碗中?战士的生活已经太艰难了,在这种情况下,应付北京时不时两手空空而来的,各种名目的访问团、代表团,LC的牢骚可以理解。 当天下午四点来钟,我们到了最接近法卡山前线的非战区大新县城,入住县委招待所。这将是我们一週的住处,每天早出晚归。LC虽然牢骚满腹,但没有忘记在入住前,告之于我,此次任务是有特批津费的,不会抠战士的伙食费。此话让我感觉好多了。 次日天蒙蒙亮,我们便出发了。随着XW发动车的一声响,几条大蛇从车底窜出来,吓得我惊慌失色大叫,他们二人则见怪不怪,说法卡山那边蛇更多。战士起床后第一件事,是用手电查看鞋里是否有蛇。LC说,好些战士不是倒在敌人的枪口下,而是被毒蛇咬伤不治身亡。 到了法卡山,满目苍痍,遍野焦土。负责供给弹药的指挥员,两眼布满血絲,声音嘶哑地告诉我们,黎明前夕,越军突袭。一㘯恶战,打光了整整一辆大解放牌卡车军火。幸亏天透亮时,越军撤退,山头没丢。如果天亮晚一点点,弹药没了,后果不堪设想。战地指挥员一边说着,一边望着空空的车厢,仍觉后怕。
激战后,在往山下撤的战士中,一瘦弱的小战士,不到十七岁模样,经过我跟前,肩上扛着的一支枪的头尾,吊着另外两支枪。我问怎么回事,他木然地告诉我,一支是烈士的,一支是伤员的。问他怕不怕,他说刚开打时怕,见身边战友倒下后,眼就红了,只想为战友报仇!正如林彪副统帅的战前动员:“上战场,枪一响,老子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 因为种种原因,對越反擊戰到底有多慘烈?傷亡數直逼抗美援朝!见山脚下的一片墓地,写着阵亡战士姓名、部队番号的木牌如林啊!每一块木牌下,是一个用塑料袋裹尸埋下的英烈!我走到墓地前,弯下腰,泪奔,向牺牲的中华好儿女致敬!他们多数是些十六到十八刚入伍的孩子啊!风箫箫兮法卡山,我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LC说前线作战的,不但没有 “高山下的花环” 中描写的高干子弟,连一个城市兵都没有。不乏农村娃为吃饱肚子,虚报年龄,十六七岁就当了兵。他们没想到,刚穿上军装,还来不及受训练,就被拉上了战场! LC还讲了不久前的一场激战,一个活生生的战斗英雄的故事。那场激战,最后打到只剩一个排长,和一个战士。排长操一挺机关枪,不停扫射,把越军始终堵在二十米开外,死死扼守住了山头。不幸排长最终中弾倒下,战士立即替换排长,接着扫射,直到援军上來,山头守住了! 真险啊!LC说,此战士只知道握紧机枪,扣住扳机,继续扫射,连调整标尺都不会。援兵到时,枪膛都打红了。此战士立了一等功,奖励是提前复员回家。拿到七十六元复员费,英雄给父亲买了一条烟,给未婚妻买了一件的确良衬衫,给自己买了个半导体收音机。还有母亲、小姪子需要买些什么。眼见全排官兵阵亡,自己还能活着回家,不容易啊! 和平时期,爭着参军的高干子弟,和城市青年有的是。越战开打之前,这些人消息灵通,几乎跑完了,或己提干坐机关争权夺利了,正如LC愤愤不平骂的那样。有些小城市的老百姓子女,消息不灵通,不知大战在即,和农村兵一起上了前线,但数量比农村兵少很多。几年后,战区几乎清一色农村娃。一週时间,我真没见到一个城市兵。 我的一个朋友,小城市医生。儿子在法卡山战场牺牲,抚恤金是500元。得知噩耗后,精神分裂,如祥林嫂,只重复一句话:我的儿子在银行,500块。我的儿子在银行,500块……。 战士的伙食标准在八十年代初,虽不祘高,也还祘过得去。问题是,蔬菜必须要到大新县才能买到。为防越南兵偷袭,一辆解放牌大卡车,至少要配两挺机枪和机枪手。机枪手和机枪架在菜上,一路颠簸,那么热的天,能不坏?一车菜运到连队,若途中不遇偷袭,还能有三分之二能吃就谢天谢地。 一天,见到一个小炊事兵,站在埋在地下的大铁鍋边,手抡一只和他身高差不多的大铲子,吃力地翻炒鍋里的豆角。见他正要将大半碗肥肉倒進锅时,被医官LC拦住。LC见鍋边还有一大盆冬瓜片要炒,肥肉应该留下炒冬瓜。见此情此景,我忍不住掉眼泪,这还是一个在家要妈妈叫回家吃饭的孩子啊! 见好多战士蓬头垢靣。我问一个小战士,为什么不剃须理发?回答是,一个连只有一套工具。转身LC告诉我,这不是原因,哪天阵亡只有天知道,哪有心思剃须理发?再则,双方从望远镜中,都见惯了彼此的蓬头垢靣,坦胸露膊。若非,立即开炮。一周时间,我真没见一个战士有笑容。 我们三人曾隨一连长上山,虽 气喘吁吁,仍坚持向山顶攀登,想上战壕探个究竟,想用望远镜见识那些,热得只腰间系一块白毛巾,打炮特准的越南女炮兵。但我们不被允许進入战壕。敌方只要见到带眼镜的,或女人出现在战壕,就要开炮。他们判断,带眼镜的是官长,女人是北京派慰问团来了。 7/29/2022 update:在近日我党公布的一批珍贵照片中得知,换防上山顶的战士,在半山腰就脱掉所有衣褲,赤身裸体守战壕,这应该是我不被允许上战壕的另一个原因。 除越军时不时欲夺法卡山头,突袭我方而引发激战外,每天双方各自都会 “礼节性问侯“ ,向对方阵地打一串炮弹,表明 “我在!” 。太阳投射到越军陣地时,我方射炮。阳光移至我方陣地时,越军开炮。 蹲守法卡山战壕的战士,每半月換防一次。因天热,上山途中常常把外衣褲脱下,存放在半山的洞穴中,換防下山时,衣褲常因罕见的湿热腐烂了。粮食只有压缩饼干,每天每个班派一人,带上全班的军用水壸下山取水,每人一壸田沟汚水。聪明的战士会带上吃空了的压缩饼干箱,多取些水。 在小分队同伴的 协助下,调查了战士们的饮用水源,采集了样品。我们带着样品,披星戴月赶回防疫站实验室,以最快的速度检测了所有该检测的项目, 向广州军区提交了报告。
本人的结论是(1)法卡山战区极度缺水,(2)各项污染指标极度超标,(3)砷的超标程度可能至血尿。法卡山战士恶劣的饮水条件,急待解决!刻不容缓! 亲临战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颠覆了以往从文艺作品中得到的认知,我比LC的牢骚更甚。和平时期打仗,为什么不对前方战士厚道一点?因为气愤,在报告的结尾,本人用了一句非专业,但人性的话:法卡山战士饮用的水不是人喝的水! LC从头到尾认真㸔了报告后说,你真敢说话啊!北京来的几个医学代表团,只说领导顺耳的话。也许是五届 生的特殊经历,使我们有了使命感,不老道,不圆滑,实事求是吧。我只不过是做了一件有良心的防疫人员该做的事。 本人提出的解决方案是,尽快把大新县的自來水引到法卡山,让战士们尽快停用田沟污水。並说服了防疫站站长,免掉了军区应该付给防疫站的3000元检验费(1982年时的钱),用以拉水管引水到法卡山。当然此款是不夠的,但本人提交的检验报告及态度,触动了军区决策人。法卡山战士很快有了足夠的清洁水,血尿没有了。 本次成功,有些运气不假,上法卡山可遇不可求,但机会总是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任务完成后,站里才公开了本人的法卡山之行。同事们那个羡慕呀,视本人如凯旋归来的壮士一般,此生算是光荣了一回。如果没有政策的松动,仍是家庭出身大于一切,我这样的,能被派上法卡山前线? 但本人回来后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战争的残酷,战士们生活的艰辛;手抡大铲炒菜的小炊事兵;蓬头垢靣,因不知哪天阵亡而无心思剃须理发的战士;啃压缩饼干,喝田沟水,蹲守战壕,半月一次的換防;风箫箫的墓地,为国捐躯的英烈;还有法卡山隨处窜出的蛇,……,白天不想,亱梦中也会惊醒。 在战区,三三两两的越军,会时不时摸到我方阵地,骚扰、偷袭、埋地雷。也许是我们到时,刚経过一㘯恶战,越军需要修整,特别小分队才幸运地没有遇上偷袭。我感到有点小小的遗憾,失去了一次检验自己是否勇敢的机会。但相信,战士们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狹路相逢勇者胜,出发前我已把 生死置之度外。 法卡山战地三人特别小分队,在任务完成后解散,但我们三人之间的友谊却长存。我出国前,LC和XW只要有机会,就会来防疫站㸔我。出国后,我仍常常想念他们。那可是真正的共赴生死的战斗友谊啊, 我们一起努力,为法卡山战士们做了件实事!在这人情冷漠,一切向钱㸔的当今社会,这样的友谊已经越来越难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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