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与子同袍”到“在水一方”
每次大的社会事件,都会催生一些热语,大都是新句子,出自于新典故。近年来的新典故多来自于演艺界的人事八卦,比如那句“且行且珍惜”,又比如“很黄很暴力”,“很傻很天真”,这种现象,大抵也反映了当下的流行文化吧。 新冠爆发后,撼动全国的流行句子一反常态,是动人的古诗,更离奇的是,纯粹的出口转内销,从东瀛而来。 这里不去谈与之相关,但已被人渐渐淡忘的长江日报,只想纯粹地聊聊其中的一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这句诗来自于诗经,中国最古老的诗集。一场瘟疫,让诗经古老的句子成了全国人尽皆知的流行语,令人意外。 全诗如下: 《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是一首非常慷慨激昂的诗,充分展示了诗经里秦风的特点。诗有三段,语言直白易懂。“袍”指长袍,即战袍,今之斗篷,“泽”是内衣,“裳”是下衣,指战裙。网络上的译本如下: “谁说我们没衣穿?与你同穿那长袍。君王发兵去交战,修整我那戈与矛,杀敌与你同目标。 谁说我们没衣穿?与你同穿那内衣。君王发兵去交战,修整我那矛与戟,出发与你在一起。 谁说我们没衣穿?与你同穿那战裙。君王发兵去交战,修整甲胄与刀兵,杀敌与你共前进”。 三段来回吟唱,从战袍到内衣,再到战裙,强烈地加深了表现力。 诗中的“王于兴师”中的王,究竟是指是周天子,还是秦王,是历代诗家们争议的话题,无论是谁,在这首诗里表现出来的都是正气凛然。若是秦王,就为本国打仗,若是周天子,秦军帮周天子打仗,天子兴师,自然更是正义之师。 再来看日本人对于此诗的应用。人类对病毒的宣战毫无疑问是正义的战争,是值得整个人类共同对付的。日本人当初选用这里的句子,表达了他们的支持。没有料到的是,这有点像预言,预测到了这个病毒真正会成人类需要共同对付的敌人。 这首诗的产生背景是什么呢?诗无达诂。对诗经的考证历来充满了争论。一个考证认为,这首《无衣》最初是一首秦国征西戎时的军歌,歌里的士兵同仇敌忾,互相激励,共同进退,振奋军心,充满了鼓舞的力量。 诗经分三大部分,风,雅,颂。风即是民歌,十五国风,十五国的民歌。每处的民歌都反映了当地的风貌民俗。 秦“以力战开国”(马瑞辰语),秦国的地位是靠武力打出的。秦王嬴姓的远祖是东夷,早期秦国附属于殷商。周朝建立后,秦先祖秦非子精于养马,被周孝王封为附属国,住在如今的甘肃天水,与戎人混居,为周王室养马戍边。到了西周末年,幽王无道,申侯引犬戎(古匈奴)进攻镐京,灭了西周。危难之际,秦襄公果断出手,保护周平王东迁至洛阳,大功得以封赏,秦国遂被正式封为东周的诸侯国,负责抗击岐以西的戎狄。这是秦国立国最重要的一步,自此,秦人与戎人长期作战,秦国的历史就是一部东进的作战史。秦风是秦地的民歌,自然也反映了秦人尚武好勇,彪悍,粗旷质朴的民风。
秦风一共十首,大致产生于秦襄公八年(公元前770年)至秦康公十二年(公元前609年),时间跨度是160年左右。十首诗中直接与征战有关的其实就只有两首:《小戎》,《无衣》,但描绘武事,打猎,炫耀车马的还有《车邻》和《驷鐵》。
《驷鐵》:写秦襄公打猎。描写生动,主角英武有力,后世打猎之作受其影响颇深。 《车邻》:描写周宣王时期的秦国君主秦仲赏乐。诗以车起句,秦人从秦仲开始有了车,炫耀一番,可谓“君民相耀以武事”。 《小戎》:妇人思念带兵打仗的丈夫,也是以兵车起句。花了大量的篇幅描绘丈夫的车,马,兵器,一个尊贵威武的男人凸显而出。这首诗最动人的句子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短短几字,让人过目不忘,回味无穷。 诗经里其他十四国的风诗也有描绘战争和武事的,为什么唯独评价秦风有尚武之气? 随手统计了一下十五国风中有关狩猎,比武,出征的诗篇:
秦风10首:有《车邻》,《驷鐵》,《小戎》,《无衣》 周南 11首, 唯有《兔罝》 召南14首,仅有《驺虞》 邶风19首,有《击鼓》《简兮》 鄘风10首,仅有《载驰》 卫风10首,仅有《伯兮》 王风十篇:无 郑风21首:《清人》《叔于田》 魏风7首:无 陈风10首:无 桧风4首:无 曹风4首,无 豳风7首,有《东山》,《破斧》 看见了吗,仅仅是从内容的百分比来看,秦风里尚武的诗歌也是最多的,达40%,更不用说其中有《无衣》这样的慷慨激昂的军歌。
秦风里也有其他题材的作品,比如思念情人,歌颂君主,抱怨君主,这些题材的诗作在各国皆有。然而,因为这首《无衣》,秦人不惧战争的勇猛形象就成了秦风的标志。如此振奋人心的军歌,诗经只有这一首,别无其他。那股豪气,是诗经三百篇里独一无二的,让秦风的尚武名号当之无愧。 除了这首《无衣》, 秦风里另外还有两首非常特别的诗。一首是诗经里唯一的记录古代人殉的诗:《黄鸟》,读来触目惊心。
《黄鸟》讲述的是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公元前659―前621年)死后,用了秦国最优秀的子车氏三弟兄(子车仲行、子车奄息、子车针虎)活人殉葬的故事。诗里把殉葬过程描述得栩栩如生,子车弟兄的恐惧,秦人的出离愤怒,一一吟唱出来,构成了秦风的又一特色, 就是原始和悲壮。
《黄鸟》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谁从穆公?子车针虎。维此针虎,百夫之御。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第一段若采用孙以昭先生的译文:
“黄雀咬咬叫声哀,枣树枝上停下来。 谁从穆公去殉葬?子车奄息遭祸灾。 就是这个好奄息,御敌百人有才干。 走近墓穴要活埋,也自颤抖心悲哀。 青苍苍的老天爷,杀我好人不应该! 如可赎回他的命,愿死百次替他挨。”
子车奄息,百夫之中的俊才,面对被生殉的命运,吓得发抖 (临其穴,惴惴其栗)。。。如此惨烈的人殉现场,秦人呼天抢地,嘶心裂肺的呼喊,都记录在了这篇《黄鸟》里。 诗的后两段和第一段非常相似,只是换了另外两兄弟的名字和个别词语。这首诗在中国古代人殉制度的研究上占了非常重要的地位。是真实记录的史事。《史记·秦本纪》的记载,印证了《黄鸟》所述之事。“缪(穆)公卒,从死者百七十七人。秦之良臣子舆(车)氏三人名曰奄息、仲行、针虎,亦在从死之中。秦人哀之,为作歌《黄鸟》之诗。” 用现代的语言来说,秦穆公死时,从死者177人,其中有被称为“秦三良”的子车氏三兄弟:子车仲行、子车奄息、子车针虎。秦人悲哀,于是作了《黄鸟》这首诗。
有的解读秦穆公杀三良是为了替他儿子秦康公铺平道路,还有的解释为是子车三兄弟自愿殉葬。当初子车三兄弟曾与秦穆公一起喝酒吃肉,酒酣之际,秦穆公曰:“生共此乐,死共此哀”。“奄息等许诺。及公薨,皆从死”。也就是说,秦穆公要子车三兄弟与他活着时共享欢乐,死后同享哀荣,子车氏答应了,于是就主动跳坑殉葬了。我读这首《黄鸟》,丝毫也感受不到死者是自愿殉葬的。诗中描写出的惨烈和表达出的悲愤令人潸然泪下。子车三兄弟尽心辅佐国君秦穆公,最后却沦入殉葬的命运。人殉之罪,是任何理由也不能开脱的。
这种令人发指的人殉,自仰韶文化时期就有之,在商代达到顶峰。商代后期的大中型墓葬几乎都有殉人。当时人殉成了一种制度:“天子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将军大夫杀殉。众者数十,寡者数人(墨子)” 。
一般的共识是周朝时,人殉之风已经大大减少。考古发掘的典型的周墓(比如周公墓)没有发现人殉。然而,为何秦人比其他国家保留更多的人殉?
几方面的原因值得考虑。一是秦国最早是商的附属国,与商有渊源,极有可能受商影响,在很大程度上沿袭了商人的人殉之风。其二是因为秦国地处西戎,与戎人杂居,也受到更多戎人风俗的影响,对人的生命不看重。还有人认为人殉是秦国抑制贵族的一种方式。
再来细品这句“临其穴,惴惴其栗”,对比其他考古发现,可以接收到关于秦国的人殉制度的更多信息。1976年,在陕西省宝鸡凤翔县发掘了秦公一号大墓。里面有186具殉人,是西周以来发现的人殉最多的墓葬。墓里有20人是作为人牲杀殉的,其余的166人殉的头发里含有极高浓度的砷,说明是都是预先喂服了砒霜,死后才下葬的。《黄鸟》中的子车氏三杰是秦穆公的爱臣,不会是人牲,但从诗歌里描绘的情况来看,他们是在墓地被活殉的(“临其穴,惴惴其栗”),若是这样,这比秦公大墓里的人殉更惨烈。秦公大墓被确认为是秦景公的墓地,秦景公是秦穆公之后的第四代,时间靠后,也就比秦穆公时期稍微文明了一点。这种进步,会不会跟这首《黄鸟》有关?
毕竟文字是有力量的。
回到《诗经》,秦风里另外一首特别的,就是《蒹葭》,这首诗在当今社会知名度特别高,颇受文青喜爱。“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样的句子,成就了一代又一代人的遐想。无论是单纯地把它看做爱情诗,或是赋予更深沉的政治意义,就文字本身,那份缥缈优美,妙不可言,在铿锵威武,悲凉质朴的秦风中绝对是例外。王国维先生评价为“《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清人方玉润评价《蒹葭》: “此诗在《秦风》中气味绝不相类,以好战斗乐之邦,忽过高超远举之作,可谓鹤立鸡群,悠然自异者矣”。那样的美妙,让后人知道秦人不仅粗犷威武,可以高歌“与子同袍”,也富于想象,情思婉转,能够眺望“在水一方”。
《诗经.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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