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舍旧事之三:文革点滴记忆
文革开始时, 我还是个小孩子,好多事情都只有一些片段记忆。
(一) 文革之初
“这儿有外文书”,有人叫道。
“中文书不读,读外文的,哼”,这是邻居大姐姐的声音。
大姐姐长得端正秀气,她父母都不及她。这会儿她正一脸严肃地对着我父亲说话。
又有人指着墙上挂的西湖《三潭映月》的织锦画说:“毛主席像不挂,挂这个”!
父亲没有说话,看着他们把画取下。
这些人其实只是初中学生,年轻孩子,但他们是造反派,可以理直气壮地抄别人的家。
那天母亲不在家,只有父亲,还有我,躲在角落,看着我眼中非常高大上的大哥哥姐姐们声色俱厉地对父亲说话,心里害怕着呢。
父亲当时已经被贴了大字报,正在挨批斗,遇上这样的事也只有忍着,尽管来抄家的人只是那么些初中屁孩儿。
由于父亲的隐忍,那天没有出什么大事,抄走了一些书,《三潭映月》也不知所踪。 比起真正的文革抄家,我家所遭遇的只能算是小闹剧,留给全家人的记忆是幽默的顺口溜:“毛主席像不挂挂风景画,中文书不读读外文”。当然,嗜书如命的父亲对被抄走的书还是心疼不已,至今依然耿耿于怀。而我记得的就只有那幅织锦,黑白静谧,上面是西湖的三个塔形石头桩子。 除了抄家,还记得大字报,用绳子挂着的,一圈又一圈,周围挤满了观看的人。我个子小,踮着脚也看不见上面写的是什么,前面的人都把我挡住了,只记得大人的后背。
宿舍楼的一位和善可亲的留美教授上了大字报,原因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夏天他用保温容器(相当于 cooler)买了很多冰棍来给家人慢慢享用,大字报里有他骑着自行车,后面载着冰棍的漫画。也难怪,在那个年代,那样的生活方式是很拉仇恨的。
还有的教授被批斗的问题就不只是吃冰棍那么轻微了。一日,看见宿舍楼的另一个门口围了不少人,原来是宿舍里一个帅男孩的爸爸,著名的留美教授(二级教授)不堪忍受折磨,自杀了。我很害怕,没敢靠近去看,在为那个男孩感到震惊伤心之时(他爸爸没啦),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的事对这个家庭以后的生活意味着什么。。。。当家人走了,家庭收入没了,幸而优雅美丽的教授夫人做得一手好女红,便替别人做衣服,养大了他们的孩子。人生的轨迹绝对是遵循测不准原理,永远不知道未来有什么在等你。 父亲当时还年轻,不算遭遇最惨的,但也被批斗,说是宣扬了成名成家,还有人贴出了要打倒我父亲的大字报。听母亲说,一次她也去看大字报,站在母亲前面的一个女人曾经是我父亲很亲近的学生,转过头来看见是我母亲,呸的一声,然后是一口鄙视的唾沫,扬长而去。这位女人后来在批斗我父亲时十分卖力。文革结束后,她很后悔,人前人后,公开私下都对我父亲赔礼道歉多次,父亲也原谅了她。 我还目睹了一位和我们毫无交集,没有丝毫恩怨瓜葛的新搬来的邻居在宿舍门口理直气壮地大喊:“XXX(父亲的名字), 出来扫地”!当时我姨妈也和我们住在同一栋楼,她是普通大学教师,是群众,不怕事,对着那位邻居气愤地回应道:“你凭什么让他出来扫地"?这才不了了之。
那个年代里,无论是亲近的好学生,邻家孩子,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转眼都可以变成对立的仇敌,是什么样的邪恶让人性扭曲得那么厉害,变得那么丑陋? (二)武斗
文革开始后, 学校停了课。成都的几所大学里分为两派,四川大学是以"八二六"为主, 成都工学院(即后来的成都科大)则是以红成(红卫兵成都部队)为主。这两个组织构成了成都的两大对立派系。
武斗刚开始时好像是学生与工厂工人之间的摩擦,家家户户都准备了钢纤藤帽作自卫用,我家门背后也放有那玩意儿,对我们孩子来说很新鲜,所以一直记得。 到了后来,就是两大派之间的武斗了,枪也玩上了。两大院校的人互相放冷枪, 从学校的制高点上往下开枪.常有无辜的人在两校之间的那条小路上被冷枪打死。邻居面伯伯曾亲眼目睹一位走在他前面的人被冷枪射中,他也被吓得半死,回来讲起惊慌不已。
还记得一个学生的追悼会,在高奏的哀乐声中听别人说逝者的肠子都流出来了,枪打的,当然救不活,具体是什么事件就没有印象了。 武斗愈演愈烈时,学校里的气氛也就变得越来越紧张。我们常常会得到通知(或者是流言?),说某晚对面的学校要来踏平我们,要大家严阵以待。学校的主要交通要道上也装置了不少沙包, 土堆之类的掩体,,随时准备抗击入侵者,那情形还真像电影里的镜头。
与大人相反, 在紧张气氛下, 我和妹妹可兴奋啦,高兴得跳上跳下, 因为要打仗了。除了从电影里知道有打仗这一回事外, 还没有见过真实的战争,所以对我们来说, 荷枪实弹的打仗实在是有很大的诱惑力,让父母哭笑不得。
在武斗的威胁下, 不少教职工纷纷疏散到其他地方去避难,我们全家也暂时搬离到成都北门的红卫兵接待站去居住,因为母亲在那里搞红卫兵的接待工作,她基本上没有受到冲击。我们离开学校后,究竟两大院校有没有大打出手,不是我们这些孩子关心的事(想来应该是没有,否则会是一大新闻)。那段时间让我铭心刻骨的是就是我养大的鸡死了,一共是四只,两公两母,它们是我从毛茸茸的小鸡娃一口一口喂大的,和我的感情非常深。两只小母鸡通身白色,下巴下面长着一排美丽的“白胡子”,非常罕见,漂亮极了。避难的时候我姨爹把它们匆匆塞进旅行包里,用自行车驮着载到了我们居住的接待站,两只母鸡被压在袋子里闷死了,公鸡后来也被大人们杀来吃了,我伤心得大哭! 局势稍缓后,我们搬回了学校。刚回到家时, 家门口的景色真的是触目惊心。由于邻居们都纷纷逃难,人去楼空, 宿舍楼门口的空地上一片荒芜, 野草从生,长得老高,很是凄凉。后来读杜甫的《春望》,"国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 我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躲避武斗回来时,我家门口的那片杂草和那份凄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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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舍旧事之一:共用菜刀的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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