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二) 过了几年,到了文革时期。同成千上万的人一样,外公也未能幸免,受到冲击。外公的父亲以前是Q县里有名的盐商,留给外公了一些田产。虽然外公一直在城里做事,后来又离开Q县,运动来了还是脱不了干系。再加上上世纪40年代时外公是民盟负责人,曾受共产党委托参与Q县国民党“国大代表”竞选活动,算是Q县的名人,被写入了县志。文革时期,这些事都被倒腾了出来,于是外公被抄了家,所有的财产也被没收了。
两位老人被绳子捆着,顶着漏网地主的名头,五花大绑地被遣返回Q县老家务农。一回到老家,乡里的旧人都摇头怜悯道:“看啦,这就是挣家当给后人的下场”。
到了乡下,从来没有干过农活的外公外婆每天都要下田做活,十分辛劳。幸得当地老乡厚道,没有雪上加霜,反而给时不时地给俩老一些照顾,住在Q县城里的后辈亲戚有时也来帮忙干点挑水之类的体力活,在那样的年月,这些点滴的帮助都弥足珍贵。生活艰辛也就罢了,最让外公憋屈的是他明明是受共产党旨意参加竞选,怎么就成了罪恶?他想不通!外公说40年代他参加民盟时是担了风险的,民盟当时是共产党外围组织,被国民党捉住的话一样会被杀头。
在老家务农那段时间,外公外婆几次去省城女儿家暂住,并试图找民盟的朋友证明外公无罪,只是当时省里民盟那些旧相识人人都自顾不暇,谁也帮不了谁。外公外婆来了,对菡儿来说就是天大的乐事。她到底还年幼,稀里糊涂的,再加上老人对孩子刻意的保护性隐瞒,对于老人的惨景,完全不知情,只是高兴又能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了。很快菡儿成了外公的跟屁虫,无论外公做什么她都跟着去做。外公养鸡,她乐颠颠地跑上跑下,打扫鸡圈;外公喜抽叶烟,菡儿便整天陪着外公,替他用小剪刀将烟叶的梗部剪成细丝,然后包入叶子内,再用力裹紧,就成了卷烟。
外公外婆肚子里的故事很多,民国旧事,Q县民俗等等。最好听的自然是Q县的故事。听外公外婆讲起Q县真是一个富庶的地方,他们年轻时,那里有吃不完的花生和大泡子桔子,还有当地人用各种干果和20多种草药自制的一种称为“果果”的甜食。在物质匮乏的年月里,这样的故事让菡儿心驰神往,百听不厌。多少年后,菡儿很吃惊地听说Q县原来是个穷县,一个夸张的说法是Q县人穷得顿顿喝稀饭,在飞机上都能听见下面的人喝稀饭的声响,故而被称为稀饭县。 到了上世纪70年代初期,外公从Q县乡下回到了他所在的山城,他的政治问题虽然还没完全解决,却已无大碍。他们安定下来后,在铁路系统工作的远房堂哥把菡儿和她表弟妹妹送去看望外公外婆,完全没有意识到几个孩子的到访给外公外婆带来的巨大困扰,因为俩老的住房条件实在太差,根本不具有接待能力。外公外婆的住房早已被别人占据,他们只好住进原来大杂院里一栋楼房顶层的阁楼里,那是以前别人用来养鸡的屋子,又脏又臭,外婆花了好大功夫才打理出来。鸡屋很小,夏天完全不透气,酷热无比,一锅凉水放到下午就变成温水,晚上根本无法在屋里睡觉。几个孩子和老人一起在楼下的过道上搭上椅子,再往墙上泼水降温,就这么坐躺着睡觉,到半夜背都睡疼了才退凉,然后上楼接着睡。
这时的外公,除了依然是菡儿最喜欢的人外,也成了菡儿最崇拜的人。被抄走的东西退还了一部分,外公自己又陆陆续续的添置了一些书籍。外公书读得杂,科技和文史都有涉猎。他书架上书籍的范围从考古学,历史,医学到天文地理,在菡儿眼里是十足的百宝箱。菡儿后来书读得杂,喜欢一些古怪的东西,在很大程度上受了外公的影响。
记忆很深的是在武侯祠岳飞所书的诸葛亮前后出师表的石碑前,外公大着嗓门抑扬顿挫地念诵碑文:“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诚危及存亡之秋也。...”,再给菡儿逐字讲解,引来一圈人围观旁听,菡儿好难为情的。青少年时期的菡儿,醉心于诗词歌赋,曾经对着窗外那灰蒙蒙的秋天也会喃喃自语,念着“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时,外公就对她微微一笑,问道,“这景色,像吗”?
菡儿十几岁时,外公外婆来信说外公腹部发现了一个包块,极有可能是恶性肿瘤,他们只好到省城来医治,结果真是肝癌。外公患这病可能跟他在文革时受的怨气和发配到乡下过艰苦的生活有关,另外他也跟他喝酒有关,怒伤肝,借酒浇愁酒精亦伤肝。知道肝癌无法治愈,外公没有经受手术化疗,而是保守疗法,寻找奇迹。全家几乎竭尽所有,遍访名医。菡儿带着妹妹和表弟表妹们,遵照医生吩咐,四处奔波为外公找奇奇怪怪的药。几个孩子半夜外出,捉癞蛤瘼,然后将它们包上泥,烘烤后敷在外公的肿瘤处。还有一个医生介绍用百捞水做药引子,孩子们就轮番用勺子在水桶里捞100下,取泡子给外公。一时家里来来往往的名医穿流不息,菡儿的爸爸负责陪客,妈妈,姨妈和外婆负责烧饭,小孩们打杂,家里不停地办宴席招待这些医生们,终是无力回天。一年后,年仅六十几岁的外公撒手人环。外公生命的最后岁月里,依然保持了他的尊严,尽管病入膏肓,家里人很少听见他呻吟。每次去看医生时,他照例把自己收拾得整整洁洁,穿上他笔挺的外套,支撑着不要旁人扶,挺直了腰板慢慢的走动,直到最后走不动为止。
说起来,外公去世的事也算是一个菡儿心中永远也解不开的迷,似乎很宿命。外公一生中常爱说的一句话是"只要哪天能看见人登上月球,我死了也就甘心了"。可巧的是70年代中期,四川省科分院情报所里有了阿波罗号上的宇航员登月的录像。一位在情报所工作的朋友开后门让外公和菡儿去看了录像,目睹了宇航员身着宇航服,飘飘忽忽地跨上月球表面的那一刻,年底外公即病逝,真是一语成谶,应了他多年来所说的话,奇怪之极!似乎冥冥中有人主宰命运。
另一件怪异之事与菡儿有关。外公患病之前菡儿曾经莫名其妙地对家人说起,外公的书以后她要全部接管。外公当时笑而答道:"我还没有死嘛",第二年外公就走了。后来家里人都怪菡儿怎么会讲这样不吉利的话,菡儿也为此很自责。外公去世之后,菡儿变得有些迷信,若听到她所关爱的亲友讲任何不吉利的话,会从心底感到很害怕。
外公去世了几十年了,他走得太早,少看了好多风景。外公去世后不久,在菡儿父母的努力奔走下,他的所谓的历史问题,终于彻底得到平反,补发了所有的工资,可惜热爱生活也热爱一切生命的外公什么也享受不到了。
菡儿从来没有忘记过外公,常常还在梦里见到外公,外公是她心里永远的明灯,是她孩提时代的诗和远方。多年后,菡儿生活在遥远的国度里,她热爱大自然,忘情于春天的鲜花,秋日的红叶,夏夜的星光,常常在一个如洗的秋日,望着西边天上如血的夕阳,想起悠久的过去和怀揣落霞孤骛的往事,外公的微笑,再一次地浮现在眼前。
外公(上)
外婆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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