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几年前,在整理计算机的文件时,无意中翻到了一张照片。这是当年全家去峨嵋山,在峨嵋山脚下的报国寺门口拍的。外婆站在中间,被几个重孙子围绕,四世同堂。照片里每人都很快乐,笑容满面地打着手势,九十多岁的老祖祖也跟几个孩子一样,快乐地举着手,丫着两指头摆姿势,真是一张难得的好照片。我细细地看,跟着每个面孔的笑容而快乐,看着看着的,不知怎么的,眼泪就滚出来了,想外婆了,很想,很想! ..... 外婆的名字叫文玉,这名字恰如其分地表现了外婆的人品,文馨沁人,高洁如玉。
被她的哥哥们唤作细妹,侄子辈唤作细幺姑,外婆是她众多姊妹里最小的。我一直记不清楚外婆究竟有多少兄弟姊妹(好像活下来的有四个哥哥三个姐姐),只知道她的母亲我的祖外婆生她时都四十多岁了,以至于她出生就先天不足,终身羸弱。然而,瘦瘦弱弱的她,却福寿圆满,幸运地活到了99岁的高龄。 她的高寿,一个重要的原因可能是她的食量太小,每餐只吃一点点,而且一辈子都这样。以前我们常常笑话外婆吃得太少,斯文得像个公主,我在生物领域里工作后,才意识到这可能是她长寿的秘诀。近年来,在各种动物模型上的科学研究发现,卡路里限制(calorie restriction),也就是少吃,会延寿。当然,外婆吃得少,不是因为她有先见之明,而是先天肠胃不好,不耐受大量食物。
外婆年幼时,某日她居住的邻里来了一位算命先生。外婆和几个孩子玩耍,说着话从算命先生的身旁隔墙而过,隔墙有耳,算命先生立马就说,听声音就知道讲话的这个女孩特别有志气。当然,这个故事是外婆家里的老人告诉她的。
无论信与不信命相之说,这位算命先生的断言真的很准。外婆身体虽然廋弱,内心却是很强大的。她志向高,境界高,见识高,又极其聪明睿智,是我们这个大家庭里的灵魂人物。在她生长那个年代里,外婆算女孩子里受教育很高的了,念书念到了高中,还是在大城市里的洋学堂(教会学校)里念的。由于身体不好,外婆从来没有外出工作过,一直就只是个家庭妇女。我的记忆里,外婆唯一干过的公事就是戴着红袖套,在居委会的安排下当了几天义务交通员,为此还享受了一顿组织上犒劳他们的油大(四川话,指荤菜)。 尽管只是家庭妇女,外婆一生坚持阅读书报,并没有跟社会脱节。母亲两姊妹从小就受到外婆给她们的良好教育,外婆要她们一定要念书,要自尊,不能靠别人(或许她对自己身体不好没有能外出工作始终耿耿于怀),并把自食其力的理念牢牢地传递给了家里的后人。母亲和姨妈也很争气,都念到大学毕业,姨妈还念的是女孩子不常涉足的纯物理学,毕业后也一直在大学里教授物理。
母亲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省级机关工作,因人品好,能力强,后来担任了一定的职位,手里有点小权,常有人会带些礼物来。每当这种时候,外婆就一旁念叨着,监督着,生怕母亲收取别人的东西。一次母亲拗不过人情,收下了小礼物,外婆追出来让母亲还给别人。家里有像她这样严格的母亲,想当贪官都不容易。看见这样的母亲,孟母三迁的故事我信。
外婆身上最可贵的品格是无私。她的一生都在给与,都在施爱,尽力地帮助她身边的人,用她廋小的身躯为周遭的人挡风。家人和亲戚朋友,谁有困惑,谁有窘迫,她总会出主意安慰,出手帮助,给与钱财。 外婆和外公都来自于大家庭,侄儿侄女众多,有些生活很困难,有些因为是女性而遭父母嫌弃,外婆总是慷慨解囊,尽她的能力出钱帮助,尤其是帮助他们读书。她的理论就是只要这孩子值得帮助就要帮助,不分亲疏。这些孩子们成年后对她都特别感恩,想着要报答她,有的甚至视她如同亲身父母,可是外婆总说不要别人报答,她的口头禅是“要人报答才帮助,好丑!”,直到她生命的晚年都还是在用我们给她的零花钱散财给她的经济情况不好的亲戚。从小耳闻目睹,我一直以为这样的慷慨是寻常之事,成年后见识了更多的人,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平凡中的伟大。这世界有不少极端自私的人,无私待人并非寻常之举。我很幸运,有这样的外婆作为我生命的导师,如果相信人类有灵,外婆一定是一位高灵转世。
对人如此大方,外婆自己却非常俭朴,对物质生活要求极低。她信奉“居家宜简, 待客宜丰”,说这是朱子治家格言(我没有查到出处),身上的衣服随便拎一件都有几十年的历史,都洗得干干净净,折叠得整整齐齐。我十九岁时,用挣到的第一笔钱给外婆买了块白色的绸布,做成了一件夏天的短袖衬衫,她一直穿到去世前。平时给她置新衣,她总说穿不了那么多,质量好的礼物常转手送给生活困难的侄儿侄女们。小时候,记得我家邻居阿姨曾经很吃惊地对我说,她看见外婆择理蔬菜,丢弃的部分极少,没有想到外婆这么节约。按照当时的收入标准,外公的收入算很高的了,阿姨说,她从来没有想到像外婆这样家境富足的人还那么节约。惜福,也是外婆的身上的光亮之处。 外婆一生都很勤劳,她的理论是享福就是自己能做事。年轻时,即使她的家境在她处的时代算好的,家里雇有佣人,她也要辛勤劳作,操持家务,自己做衣服鞋子,做各种咸菜,食物, 点心,以至于母亲念大学划分专业时,坚决不愿意选食品专业,因为她觉得她妈(我外婆)就知道怎么做食品,哪里还需要上什么大学。 外公去世后,外婆一直和我们同住,帮忙买菜做饭,减轻我父母的负担。我生儿子时,外婆已经快八十岁了,每天负责烘烤儿子的尿片。成都的冬天阴冷,尿布根本晒不干,老外婆就从早到晚地坐在炭火旁,尽职地守着那些尿布。那些年,姨妈家也住在我们附近,外婆得以和两个女儿住在一块儿,很是慰籍。在这个大家庭里,谁有事都愿意听她的见解,而她往往见识过人,让一家大小由衷地佩服。她对家里每个人的关爱,细心之至,也得到全家人由衷的爱,就连那几个小不点的重孙子,只要是祖祖有事,他们都会抢着去做,还会用自己的压岁钱给祖祖买吃的。儿子长大后,谈起我的外婆他的祖祖,说祖祖跟所有的人都不同,其他人都会说要他怎么成功之类的,只有祖祖,告诉他最重要的事是要“做个好人”。 儿子说起这事十分动容,眼睛红了,泪光闪闪。 作为从民国时期过来的人,外婆这一生受了不少苦。前半生经历战乱,躲空袭,逃难,丢弃家产房屋,后半生又因为曾经家有田产,在文革时被送回乡下,倍受折磨。到了老年,才在她的孝顺女儿,我母亲的精心照顾下,享受了平安无忧的生活。 外婆生命的暮年可能患有比较严重的抑郁症,常常念叨活着拖累了后人,活着没有意思。她最爱引用的是巴金的话:“长寿是惩罚”。长寿让她身体越发虚弱,几乎不能行走了,她每天除了躺在床上,就是坐在椅子上,透过窗户辨别白天黑夜,等那三顿饭。由于她的头脑一直清醒,身体的无能加剧了她内心的痛苦。自己不能动了,她便尽其所能地想减轻母亲的负担,一日三餐,家里人吃什么她便跟着吃什么,从不要求给她单独做吃食,从不抱怨。用她的话来说:“我现在都这样了,要多栽花,少栽刺”。在最后几年,她常把骨头摔坏,脸也摔破,让全家人心疼不已,摔跤的起因多是她不愿意让母亲太劳累,要自己撑着去照顾自己,但腿无力,就摔了。老人好强,不愿意成为他人的负担,但人终究敌不过岁月啊!最终她在2008年的大年二十九离世,赶在了春节前,也躲开了那年的汶川大地震,这个日子合乎她从不喜欢拖累他人的品性。外婆走的时候眼里挂了一颗泪珠,当是不舍得离开这么多爱她,她也爱的亲人。 我很小就跟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感情特别深厚。外婆去世时我正在冰天雪地的太浩湖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交通不便,无法及时赶回成都送葬。接到家里人的电话,虽然对此不感意外,还是非常伤心,顿觉全身冷透了,当晚完全无法入睡。伤心过后,大病了一场。
外婆去世十年时,我写了一首诗,再录出诗中的句子作为这篇回忆文章的结尾吧:
“来去如风,你瘦小的背影, 我竟没能目送。想念, 从撕心的痛,变成密密的藤, 涓涓的泉,心底永存的一处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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