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可能预测未来,那么通常以改进预测方法和增加冗余度来减少脆弱性的做法就非上策了。塔列伯在本书中提出一个新的概念:反脆弱。也就是说,不是躲避,减少不确定性带来的损害,而是利用不确定性得益。如果找到和采取了反脆弱的策略,那我们根本就不需要预测未来。
其实反脆弱并不新鲜。它至少与地球上的生物一样古老,因为进化就是一个反脆弱的例子。生物世界就依靠环境的不确定性和变化来选择具有优势的种群,而使得自己的生存能力越来越强。反脆弱在生物个体层次也有体现。体育锻炼就是给机体创造威胁和挑战,而让机体变得更强健。那么怎样把这个理念能动地用到社会活动和日常生活中去呢?对此,本书提出了几个策略。
最容易想到的策略就是模仿自然选择,利用变化的环境来选择较优的体系或策略。长此以往,总体水平就会提高。当然自然选择有个条件,就是外界的威胁挑战不能造成整体的覆灭。一定程度的环境压力有助于提高,但压力太大影响到生存就不行了。为了创造这样的条件,一个策略就是分散化。例如,一个中央领导的国家,一旦政府犯了错误,就可能有致命的后果。而如果地方政府比较强的话,任何一个地方政府的错误不会有那么大的后果,而它自己和其它同行就有了从错误中学习的机会。所以一个分散管理的国家就有抗脆弱的性质。另一个策略是不要刻意追求“稳定”。人们往往喜欢消除和压制随机因素,使得系统“平稳运转”。但是不确定因素总是存在的,特别是小概率事件,是无法预计,因而也无法压制的。而人为的“平稳运转”使得系统失去了在小“动乱”中发现和弥补弱点的机会,从而削弱了抵抗大动乱的能力。这个思路对个体来说就是“锻炼”,对社会机构来说就是保持一定的自由度,也有人称之为 “控制下的混乱”(controlled chaos)。
另一个策略是“杠铃策略”。以投资为例,“杠铃策略”是说把大部分钱放在非常安全的地方(如银行存款),然后拿出一小部分放到非常高风险,高回报的投资上。这样,最坏的情况是输掉冒险的那部分钱,因为整体损失不大,是可以接受的。而最好的情况是冒险的那部分赚大钱,而那是没有顶的。当然纯粹从投资角度说,不可能有肯定赚钱的策略。但它比人们通常采取的“中低风险”策略还是有优点。如果把钱都放在“中低风险”如大公司股票,债劵等投资上,看起来是安全的,但遇到不可预计的“小概率事件”还是有可能赔到不能生存的地步。“杠铃策略”实际上就是创造了对我们有利的非对称情况:坏的风险是有限的也是可以接受的(也就是不会影响到生存),而好的机会是无限的(虽然是小概率的)。它不仅可以用在投资,也可用在很多其它地方。例如,一个人可以有两个职业:一个是十分稳定的工作如公司会计,另一个是十分冒险的业余活动如写作。这样既能保证基本的收入,又保有取得巨大成功的可能。对于作家来说,如果所有读者反应都类似,那就是坏消息。因为这样的反应很难好到足以让他们买你的书。而如果读者反应两极的话就赢定了。那些非常喜欢你的人会来买书,而非常不喜欢的人对你并没有害处。这也是“非对称”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我们多想想这几个例子,悟出背后的道理,就可能在生活中找到更多使用“杠杆策略”的机会。
第三个“反脆弱”的策略是“减法”。对任何体系的改进都包括加法和减法,即加进新的行为和去掉已被证明无效或有害的行为。但是实际上,“减法”往往比“加法”要难得多。这一方面是因为人的心理趋向:遇到问题时,增加行动比减少行动更让人心安。而社会上的奖惩机制也给了“行动”更多的动力。例如,一个政客推行新政策就有了政绩,但停止旧政策却只会带来既得利益者的抱怨。于是所有事情都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脆弱。最明显的是医疗。其实很多疗法的副作用和危险大于得益,很多病不治疗也自己会好,或不好也没大的害处。但整个医疗体系越发达,每个人接受的“治疗”也就越多,而这些疗法之间又会有相互影响,出现更多灾难的可能。在小病面前顺其自然,反而是发挥人体本身“反脆弱”能力,借此提升人体机能的机会。另一个急需“减法”的领域是数据。随着数据收集和传送能力的日新月异,我们每天面对的数据急速增长,对我们的决策过程影响巨大。实际上,大多数收集来的数据都是噪声,不反映事物的本质。与其受数据的驱使,还不如远离这一切,静心思考一些根本性的问题。 “减法”是降低脆弱性的有效措施。因为虽然证明一个行为的正面作用很困难(涉及到随机系统的不可预见性),但一个行为的错误是可以很可靠地证明的。所以排除已被实践证明是错误的行为实际上也就排除了相关的风险。
另一个重要的反脆弱策略是保持选择权(optionality)。“选择权”最普通的例子是证卷交易中的“股权”(option)。例如,一种股权让你在某一个日期以某一个价钱购买某种股票。如果届时股票市场价格超过了这个预订价格,你就赚了。否则你可以选择不买,也不亏。“选择权”带来了有利的非对称:不管情况如何变,我只会得利,不会受害。所以我根本不用去预测未来。当然“股权”并非只赚不赔,因为它是需要花钱购买的。而且市场上大家都知道它的价值。然而在生活中,有很多不受重视的“选择权”,只要很小甚至没有代价就能获得,从而得到反脆弱的好处。例如,一个公司的成功之道不在于有完善的“战略计划”,而是有健全的应变机制,在不可预见的未来变化中可以抓住机会获利。又如,重大的创新都不是预先计划的,而是小概率随机事件。所以要从创新中得利,重要的不是现在“押准”某个技术而是在各种技术中都保留未来参与的席位。
当然,一个最直接的反脆弱策略就是从别人的脆弱中得利。以前说过,未来是不可预见的。但有一点是可以预见的:凡是具有脆弱性的系统早晚会在小概率事件里崩溃。如果你能从这种崩溃中得利(例如卖空一家脆弱性较高的公司的股票),你就获得了“反脆弱”。当然这个事情也远非容易做到。例如,即使能预见到2007年金融危机那么大的“崩溃”,要从中赚钱也需要一定的条件(见博文“关于做空,赌博与趁火打劫的随想 --《当今最强交易》读后,http://blog.creaders.net/fouyang/user_blog_diary.php?did=63086,http://blog.sciencenet.cn/blog-309766-333950.html)。但是有了这个思路,总是个帮助。当然,一个事物的崩溃是小概率事件,而且崩溃的时间也是不可预计的。但是世上脆弱的事物比比皆是。如果能够敏锐地识别它们,还是可以经常获利的。
说到这里,可以回答开头的问题了:买彩票有没有好的理由?按照“反脆弱”理论的思路,我们首先可以看到这里的非线性。虽然我们通常衡量的是钱,但我们真正关心的是幸福度。而这两者的关系是非线性的。每天几块钱的增减对幸福度的影响基本可以忽略。但如果中了彩票得了几百万,整个生活都会改变,那得益就大了。所以买彩票就创造了“非对称”的状况:最坏可能是每天损失几块钱,不影响生存。而最好可能(虽然是小概率事件)却有着巨大的得利空间,也许可以让我们梦想成真。当然了,这是对普通百姓而言。对于富翁来说,得奖的几百万对他们幸福度的影响也很小,所以就没有“非线性”,也就不应该去买彩票了。读者应该可以看出,这也是“杠铃策略”的一个例子。
“反脆弱”不仅可以用来应对明显具有不确定性的事情,而且在生活其它方面也能开阔我们的思路。例如,它可以解释“九斤老太”现象:为什么古老的东西看起来更好?这是因为时间本身就是一个强大的过滤器。只有具有“反脆弱”性能的事物才能通过时间的选择而生存下来。所以古老的东西如果今天还存在的话,很可能明天也会继续存在下去。而今天的新鲜玩意儿却大多数在明天就被淘汰了。认识到时间的这个作用,我们即使不了解古老的思想,艺术,建筑等的本身,也能了解它的价值。
“反脆弱”的思路也能指导创新活动。那就是:抛弃预先设计好的研究计划,而是从现存的(经过时间考验)的东西出发,通过分散,零星的“小修小补”来改进提高。在这个过程中,革命性的创新会以“小概率”事件出现。那时我们抓住机会就行了。这种“小修小补”的过程其实也是摸索的过程,即根据上一步的结果来决定下一步如何走。有希望的途径就继续,否则就放弃。这就模仿了自然界的进化机制保持了“选择权”,因而得到了“反脆弱”的能力。相比之下,集中领导的,从上而下的“研究计划”对于具有高度确定性的任务(通常是创新以后的推广和完善化)更为有效,而对于具有高度不确定性的“创新”本身却是无能为力的。更有甚者,它所要求的条理性,逻辑性恰恰扼杀了创新的潜力。
社会不公正不光体现在财富分配上,也体现在“脆弱性”分配上。有些人得到了“反脆弱”,而把“脆弱”留给了别人。例如,财经分析家,时事评论员经常作出对未来的预言。局势越是动荡,他们就越受重视(反脆弱)。但是那些预言的后果并不影响他们的名声实利,而是由听信他们的民众去承担(脆弱)。又如大公司可能从冒险中获得暴利(反脆弱),而当预料之外的小概率事件导致他们面临崩溃时,却振振有词地要求政府救济(脆弱)。公司高管享受着高度的“不对称性”:公司盈利好的时候他们能获得巨额奖金,但亏本时他们并不损失基本工资。这种公司和个人的“反脆弱”地位不仅让他们得到巨大财务回报,而且鼓励他们去冒更大的险,从而增加了整个经济体系的脆弱性。所以,追求社会公义的一个目标就是要求“玩者下注”,决策者和公共政策的提倡者在个人利益的层次上承担他们的立场的后果。理顺了这一条,当今社会的很多弊端就能得到纠正。
《反脆弱》这本书出版后立即受到了广泛的注意。许多主要媒体都发表了书评。然而,这些反应并非全盘赞扬。评论者普遍反感作者的自大,夸张和“横扫一切”的风格。我认为除此之外,本书的立论严重证据不足,常常从一些冷僻的引言或个人例子中引出普遍性很强的结论。而且他对主流科学的否定,特别是对于我所了解的部分的否定,让我觉得很不靠谱。所以正如我在开头处所说,这本书应该被视为哲学而不是科学。他的论点是一个参考角度,不能直接指导决策。另一个有趣之处是,作者是金融投资业出生,又是风险管理专家,但书里却没有一点定量的分析。这也许是他刻意与主流对立的姿态。但我认为,小概率事件固然重要而目前常被低估,但毕竟不是生活的全部。我们在追求“反脆弱”的同时也不能在日常生活的“大概率事件”中牺牲太多。离开了定量分析,就无法把握这个“度”。
所以,如果你喜欢风格另类,标新立异的书,《反脆弱》是本不错的读物。否则的话,看完这篇介绍就差不多了。
如何与“不确定性”化敌为友? (上)
http://blog.creaders.net/fouyang/user_blog_diary.php?did=1638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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