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老师:俺和下舖姐们的芳华
发表时间:2018-04-25 11:42+-
万维读者网(Creadres.Net)20周年有奖征文稿件
年轻力壮时,在东方吃社会主义大锅饭,为共产主义而奋斗;徐娘半老时,赶末班车,漂洋过海到西方,从零开始找饭票, 为生存而奋斗。
风风雨雨30余载,饭票早已不是问题,只是人在黄昏后。老了,丢三忘四的日子来了,几十年前的人和亊却梦回萦绕。
如今美国实实在在的在眼下,曾经生活过前半 生的东方却恍然如梦,梦境常在东西方之间穿越叠加。刚听说大学时俺下舖的姐们,得了癌症己于前几年走了,忆起她的音容笑貌,还是五十年前那般鮮活。
那是一段永远抹不去的记忆。当年高考,俺收到录取通知书比正常录取的同学大约迟了一个礼拜,也许本来是不予录取,后来又被录取了,录取俺的是省城师范学院化学系。俺从来没想过读师范,填高考志愿时也不愿填师范学院,后来几乎是在班主任的强迫下才勉强填上的。现在看来班主任是早已料到,我这种情况,只能录取在当年几乎没人自愿去的师范学院,如果不填师范,大学都没得读。
到校报到时比大家迟了一个礼拜,便和另一个迟到的姐们LD同处一室为上下舖。LD比我们应届生长几岁,个子明显比俺大―号,长得有些 象邓文迪,睡眠有些问题,当然俺上舖她下舖没商量。
住下后班主任来到寝室和俺二人談话,明确了俺二人的一对红关系。LD负责帮助俺改造思想,俺负责帮助LD学习。俺二人都是有故事的人。LD原是本校数学系的学生,大一学年结束后因考试成绩不及格被勒令退学,在一个工厂当了几年工人后,被学校执行无产阶级教育路线,平反请回复学。LD不但出身于几代产业工人世家,而且本人在旧社会当过童工,是当时在师范生中难有的根正苖红的典型,被数学系退学是被资产阶级教育路线迫害。LD被学校请回来后不愿回到迫害过她的敉学系,自愿来到化学系,俺才有幸与她成为 “一对红”。
我们那辈人,一个人的出身就是一个人的命。俺当年高考全省第一名,用现代的语言表述就是高考状元,那是北京上海各名牌大学争抢的对象,但我因出身不好不但与名牌大学无缘,只能读本地的师范。如今的老师,体制内,铁饭碗,是热门。在以前,家有三斗粮,不当娃娃王。师范一般有三种生源:出身不好,其他院校尤其是工科院校不予录取的;功课不好,考不上其他院校的;家庭经济困难,没钱交学费的。LD当时是我们班唯一出身工农的,后来农村四清运动清理阶级队伍时,查出另一男同学出身贫农,因家贫过继给地主而错划为地主出身,于是我们班有了一工一农两个出身好的。LD当仁不让被委任为我们班的团支书,改为贫农出身的那个男同学取代了进校时的班长。大多数同学出身不好功课好,除了俺是全省高考第一外(来到师院才得知的,那年头高考成绩是保密的),还有好几个地市县的高考第一名。文革开始时,我们班被省报作为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样板来批判。正如班上同学说的,我们班是社会的缩影。
俺毕业于一个边远山区的重点中学,各科任课老师不乏精英中的精英。 物理老师是早年留美博士,海归后任上海交大教授,因政治原因被下放,做了俺们的物理老师,俺是他指定的 物理课代表。至今感谢这些老师为我们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使俺们这些被文革及各种政治运动躭误了的五届生,如今闯荡世界还能游刃有余。当年俺不是好学生,虽没赶上反右运动,但几次被拔白旗。高中毕业时班主任给我的品行评语就两句话,“学习上理解力和记忆力都很强,但 生活和学习上都很不艰苦”。俺到现在都弄不明白,怎么就不艰苦了,只不过迟到早退多些,上课有时打瞌睡。班主任说重话是为俺好, 恨铁不成钢,但她哪里知道她的学生,揹着这样的评语,高考的出类拔萃,黑五类 出身,当年放到哪里都会被认定为白专对象,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到了大学,阶级斗争的两方,右方爱俺,左方恨俺,爱恨分明。和出身 极好的LD一黑一红,睡上下舖,组成一对红是绝配。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天课后俺们一对红都坐在一起复习功课做作业,俺耐心讲解LD提出的问题。LD象大姐一般每天早上伸手把俺推醒,保证早锻炼不迟到,常常帮俺整理床铺,以保证寝室卫生评比拿红旗。身为团支书的LD对全班同学的思想动向明查秋毫,遏力早发现早扑灭任何不健康不革命的思想苗头。当年明文规定大学 生不准谈恋爱,LD以她特有的敏感和大我们几岁的经验,恪尽职守,盯牢了全班每一个人,及每一个任课的年轻教师。男同学背后给了她起了一个很不雅的外号, 诅咒她一辈子孤家寡人。作为是她的一对红,俺时时处处在她的眼皮下改造思想。
当年北大下放的一个年轻右派老师SH任我班高等数学助教,因此人是新加坡华侨,所以虽是右派仍保留教职,业务能力强过主讲老师,但因身份只能当助教。SH不但没接受被划为右派从北大下放的教训,还保留了众人眼中的种种资产阶级恶习,戴金絲眼镜,不分场合的穿一双夾指拖鞋,刁一根香烟。当年俺凭着高中打下的基础,大一的高数实在不难,大考小考都是第一个交卷。SH总是在拿到考卷的一分钟之内划 完勾,在卷上方给一个大大的5分。后边的同学交卷时问答案,他不说话,只抬抬下腭指向俺的考卷,你们自己看去。SH老师认为俺的头脑不学习下围棋可惜了,找高班学姐传话,想教俺,为他自己培养一个对手。俺还没搞清楚是 怎回事就被系党支部秘书传去训话,不准和右派接近。接着为俺的思想改造作了具体安排,每日晚饭前用两小时,到系里 焼蒸馏水的工人师傅家,体验生活。师傅有5个儿女,老婆不知去向。俺去到他家,打扫卫生,洗洗涮涮,培养工农感情。俺心里明白,这都是俺的―对红LD和党支部左方对俺的 特别关爱,不能让阶级敌人右派分子拉垄腐蚀青年学生。
大一 学 年考试,除高等数学成绩是59分外,俺下舖LD各科成绩都及格。俺作为班级学习委员拿着她的考卷去找右派SH理论,为LD争那一分。在去找SH的路上,俺下定决心,说什么也要力争把那一分给加上。不能想象怎么能让LD去 复习补考,以及补考后再不及格又怎么办?让她再一次被退学?万万不能!她已经尽力了。想到她考前因紧张而失眠,因失眠而上火,前额上长满疖子的痛苦,于心不忍。但SH完全不理解我的诉求,说 : ” LD是在数学系读过书的,跟你们又学了一年,至今这么简单的考题还搞不清,你让我怎么给他加一分及格?你自己仔细看她的考卷,这一分加在何处?”。 这一分最终给加上了,但不是SH加的,是系党支部作的决定。
大一学年结束后,SH被下放到学院农场放牛,从此不再教书了。我想如果他明 智些,给LD 考卷60分,不就一分嘛,何必较真,尤其是对LD这么一个特殊学生。还有就是不要起心教俺,这么个被左方盯着的典型 白专下围旗,他不至于被下放。那个年代的右派太单纯,被打成右派下放了还不改本性。北大毕业的右派,在日后的工作中俺又碰到一个姐们,一模一样的德性,仍然心直口快。人以群分,无论到哪里,俺和右派在不知对方为何人的 情况下就会自然地走到一起,当年被批为臭气相投。可惜因为 年龄关係,加之多数右派早已被扫除学术界,打入另冊,没趕上漂洋过海的末班车,来到西方的右派真不多。一个朝代一拨人。
俺大一学年成绩也有故事。党史是开卷考试,系党支部左方和政治系主任共同给俺一个人命了一个题,书本 知识和实践的关系。政治系主任评卷后,在考卷首页划了一个占整页纸 的优,但最后成绩册上记录的是良。说是政治成绩不能只凭书面,要结合思想表现。从优秀改为良好是组织上的决定,对俺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从此,俺本科毕业后考研究生的梦碎。当时功课好出身不好被分到师范的学生,都做着考研究生改变命运的梦。学校的规定是只有本科四年各科成绩都保持优秀才能报考。有了俺的一对红,哪怕是思想上的一闪念,都逃不过组织的关心,一击便中要害!让不让考研究生,组织说了算!俺不怪谁,是命,命中无的莫强求。
不曾想徐娘半老,隨改革开放之波,逐出国大潮之流,自费公派到欧州做访问学者时,还不知英文的PhD学生,就是当年连做梦都不会梦到的博士研究生时,就被导师顺为PhD学生。奖学金不是白拿的,俺在三年内在SCl杂志 发表了论文五篇,其中有一篇是 发表在业界#1的杂志上。在 论文比天大的学术界,论文不求多,有一篇#1的杂志上的文章,答辩前便收到几个有名大学,如多伦多大学临床生物化学系抛来的橄榄枝。以最高分通过答辩取得学位后,又被条条道路通美国的浪潮裹挟,持H1-B签证到美西的一个初创公司工作,之后顺风顺水拿到录卡,资本主义的饭票来得似乎没费太大功夫。也是命,命中有的跑不掉。早知如此,当年何必要为系党组织不让俺考研究生的决定伤心。
话回当年,接下来的日子,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风声越来越紧。有一天,正上着课,班上一个地主出身的男同学被政工干部喊出教室。同寝室同学下课回去后,此同学己人去楼空,一句道别的话都没留下,书本还留在教室的课桌上。私下听说,此同学的地主父亲对村里人说: ”我家是地主,我儿子能到省城读大学,你们是贫农,你们谁能去省城读大学?” 。当地政府一封信通知学校,这个同学立即被开除了。从此,全班除了工农出身的二位,人心惶惶,愁云密布,生怕哪一天同样的噩运降临到自己身上。对于俺来说,这时已经不是得不得考研究生的问题了,而是能不能平安度过四年,拿到饭碗的问题。因为俺睡在LD的上舖, 特别 怕说出反动的梦话,让睡在下舖睡眠欠佳的LD听到,后果将不堪设想。
战战兢兢的日子好不容易熬过了两年,大三开学不久便被派往农村搞四清。我和LD被分到不同的公社,相距几十公里翻山越岺的路。即便不再睡上下铺,LD仍然和俺保持着一对红的关系。至今俺都想不明白,当时她怎么能夠对发生在我周围的每一件事都了如指掌,继续关心着我。
记得一个省军区的年轻军官MS和俺分在同一 生产大队,因工作关系来往比较密切。此人为人豪爽,常常请俺几个要好的姐们到镇上的一个小饭馆改善伙食。同学们有时需要搭顺风车进城时,MS总是乐于利用他那身军装之便,站在公路上为俺们拦车。出门在外遇到热心人,枯燥的农村四清生活会好过些。但有一天LD突然来到我们队里,说群众反映MS和俺来往密切,提醒俺注意,和MS保持距离。几天后,MS便被处理回军区了。如今在自由的西方 生活多年后,回想当年毫无隐私,毫无尊严的日子,如天方夜谭。
四清运动,和贫下中农同吃同劳动,住队上最穷的人家, 生活比之大学校园天地之差,三番五次要大家作好一辈子扎根农村的准备,心里 怕怕的,一辈子 怎么了得?
一天在玉米地里锄草,突然接到通知,马上打背包趕往某火车小站,一列开往省城的货车,将在下午某时在这田间没站台的小站上停靠两分钟,几十个同学必须在两分钟的时间里,爬上十多米高的碎石坡,進入货车车箱。回校的消息如此突然,如此莫名其妙地从天而降,心中狂喜。但刚进校门就被眼前所见吓儍了,一群人押着戴高帽,敲着破盆,胸前掛着 牛鬼蛇神牌子的党委书记,在水泥马路上游街示众!什么事啊?心又一阵狂跳,是恐惧,脑海中突然印出毛主席著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文章中描写的斗地主的画面。
回寝室放下背包后,俺的下舖LD摇身一变成为全省红卫兵(后称三字兵,保皇派)兵团司令,忙活得不见踪影。次日她戴着红袖章回到寝室,要俺为她起草一份 发言稿,她作为司令要在兵团誓师大会上作主题发言。LD记得刚进校时的全校诗歌创作比赛,俺得第一名的那事。俺下舖此时已经是有身份的人了,学校三大文科系,中文,政教,历史,大把专业人士乐意为她捉刀,她却毫不犹豫付此大任于本人,一个连戴红袖章都没有资格的人,说实话,俺挺感动。她的身世特殊,又曾受过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迫害,写一篇应时应景的,控诉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文章是容易的。
俺没资格参加大会,事后听说她演讲时声泪俱下,台下群情激奋,声讨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口号地动山摇。她对我的感激自不必说,俺也背靠她这棵大树得到些保护,免受红五类欺负太甚。放下了学习的包袱,当了兵团司令的LD神彩飞扬,颇有大将风度。她的才能不在数理化,搞政治当领导才是她的强项。当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害苦了她。如果她在西方,读个MBA学位,做人力资源(HR)类的工作,她一定得心应手。她还会有本事竞选议员,活出她的精彩。
文革真的是史无前例,做梦都想不到的事也会发生。一天学校大嗽叭突然广播,免费乘火车上北京见毛主席!那年月大家都 穷,这天上掉下的大馅饼让俺们激动不已。不曾想火车在进北京站的前一站停下,听见大嗽叭吼叫,”革命的欢送!不革命的滾蛋!” , 恰似一盆冷水浇下来,大家都懵了。接下来各车箱开始 骚乱,清理黑七类狗仔子,赶他们下车,隨离京 火车返回原地。我们班的清理工作很快完成,LD仗义,没把俺们同寝室的几个姐们赶下去,让俺们和她一起进了北京,一起手捧语录,在天安门广场照了相,一起在一个深夜见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挥手的身影。直到现在俺仍然感激LD的仗义,留在北京的几天见了大市面,年轻时的每一个经历对人生的影响不可小觑,正如学英语,起步的 年龄越小越好。
从北京回校后,革命形势又有了翻天 复地的变化,红卫兵垮台了,被造反派新成立的兵团取而代之。那些连北京火车站都沒得进,被赶回来的大批黑七类出身的狗仔子们,对执行驱赶的红五类恨之入骨,耿耿于怀。胜者为王贩者寇,垮了台的红卫兵兵团司令LD 不 知去 向,下舖空了。俺被造反派兵团团长拉去兵团广播站工作,仍然没资格戴红袖套,但比谁都 忙碌。又是命,劳碌命。后来此兵团又被另一组织打败,武斗开始。俺因为广播站卖过命而被追杀,逃亡在外,直到解放军进校,学校军管,复课闹革命,同学们纷纷返校,我和LD又各自睡回上下舖。不知三字兵垮台后她去了哪里,干了什么,经过之前的大起大落,LD变了,返校后似乎看破红尘,当兵团司令时的精神气荡然无存。
名曰复课闹革命,其实什么课也没 复,仍然天天在解放军伶导下学毛著。两个月后,终于盼来了毕业分配,统统发配军垦农场。俺和下舖LD被分到不同的农场,从此沒有见过面。真遗憾,居然没有说一句离別的话。听说她在农场又受到重用,军垦结束后被分配到省里的劳改农场管人事。这位置在当年被认为是最好的分配,师范毕业不当老师是所有人的向往。当政工干部多光荣啊,真为她高兴!连出身革命干部的红二代都比不过她,这就是俺的下舖,她终于得到了为她量身定制的位置。
至于俺嘛,离开农场后当了三年厂办戴帽初中体育老师。俺的四肢不发迖,只是因为俺到时学校只缺体育老师。文革期间,无人向学,课堂如菜市场,学生满教室乱窜,当体育老师相对轻松。眼下俺的实验室周围有四个绿茵场,散步其间,总勾起那段当体育老师的回忆。全校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三年级几百号人,只有一个连水泥都没舖的篮球场,两个用劣质木头钉成的篮板歪歪斜斜,揺摇晃晃。雨天如 烂泥潭,晴天尘土飞扬。天热时一堂课上下来,尘土沾在汗湿的学生头上,如戴一顶黄帽。课间操时,学生从高到矮撒满了整个操场,俺站在场边水泥台上,随着高音嗽叭示范,指挥做广播操。全校跑步是在学校周边的马路上,俺吹着哨子,喊着口令在前面领跑,一条龙在身后浩浩荡荡。俺好歹是化学系的毕业生,都干的什么啊!就这样,三年芳华尽蹉跎,身不由己任沉浮。
我人生中最美好的青葱岁月就是在这样一片荒唐中度过的。往事历历在目,却並非不堪回首。在人的一生中,干什么都不会白干,这段低端经历于此生重要而宝贵,在漂泊中,遇到什么事都不是事,俺起点就是 这么个体育老师。拿得起,放得下,没有混得成功与否的包袱。如今无论西东,人与人之间疏离了,寂寞时,孤独无助时,会想起俺的下舖,当年虽然不自由,但时时有人 惦记才似人间 烟火。甘蔗不能两头甜,世间万亊万物都有两靣。愿俺下舖姐们在天堂不再 受数理化的 烦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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