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舍旧事之一:共用菜刀的邻居
上世纪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末,我家一直住在学校的宿舍楼里。那是一栋很普通的宿舍楼,灰色的砖瓦房,房前有一块空地,空地里长着些杂木疏草,包括一棵光皮的紫薇,我们称为痒痒树。轻轻挠动痒痒树的树干,这树便会颤动, 像人被挠了痒痒。 宿舍楼的号码很不巧,是13,更不巧的是我家门牌的号码也是13。那时觉得咱家特幸运,摊上了这么容易记忆的门牌号码。每逢需要填写家庭住址时,可以不加思索顺溜地写出十三舍十三号。 宿舍楼当然是属于公家的,这在那个年代很寻常,学校里几乎没有私房。 十三舍是连在一起的两栋二层小楼,分别从两个门进入,共15户人家,住户有学校的名教授,也有一般职工。 我们那个门栋的二楼上有两大套房子,左边一户人家占了一整套,女主人是个精神病人,我们都称她P疯子。右边两户人家共享一套,就是我家和我们的邻居面伯伯家。我们一家四口住的13号是套在一起的两间屋,两屋之间有门相通。邻居面伯伯一家最初只有三口,后来又添了一个小女儿,他们住一个大间,外加一个极小的房间。 面伯伯长得很英俊,高个,祖籍应该不是四川人。用当今时髦的词来形容,他是一个顾家的暖男,最难得的是一付好脾气,跟人讲话时总是挂着笑脸,儒雅可亲。听我老爹说面伯伯曾经在某次运动中被人冤枉整治过,此后就非常谨小慎微了。面阿姨是重庆妹子,圆脸大眼,很漂亮,有着重庆妹子的能干,也有点急性子,爱憎分明,不能受气的那种。如果说每户人家都有个守护者的话,他们家的守护者是面阿姨. 面伯伯当然不姓面,百家姓里好像也没有这个姓,这是我和我妹妹给他取的。起因是面阿姨有一次出差,离家很久,面伯伯在家每天都给自己煮面条,面里没有肉,四川人唤作素面,除了面条外,他也不给自己做任何菜。小孩子不懂事,好奇地问为什么天天吃面,面伯伯乐呵呵地说因为喜欢啊,从此以后,他就赢得了这个称号。见我们大呼小叫“面伯伯”,母亲把我们拉住,告诉我们面伯伯天天吃面是克已,为了省钱,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当着面称呼面伯伯了。 我们两家房间挨着房间,关系非常密切,那种只有极小私密空间的密切,只属于那个时代,不可能再复制了。除了各自的住房,两家人共享一间厨房,厕所则在不太遥远的远方,是公厕。去厕所是一件女孩子之间可以邀邀约约,挽手共做的事,算得上是社交活动。现在回想起来令人莞尔,公厕的卫生条件那么差,小女孩居然还从中找到乐趣,真是应了洋人那句话,把柠檬做成了柠檬水,是现实的苟且与诗和远方的绝妙糅合。 我们和面伯伯家共享的厨房里有一个水龙头,一个水池,一个柴灶,各家有自己的蜂窝煤炉子。厨房极小,只能安放一个厨师用的桌子,两家便合用一把菜刀,一个菜板。 由于只有一把菜刀,我们做饭都得互相兼顾,彼此谦让,不记得为用菜刀有过任何矛盾争执。菜刀究竟是哪家人的我也不记得了,反正没有谁会计较。如果按照今天的生活节奏,恐怕谁也没有耐心排队等着用那一把菜刀,但那时的人们过的是慢生活,需要等就等吧。 共用菜刀,每家的伙食内容当然不会有丝毫隐私,做菜的风格也互相影响。我跟着面伯伯练得切菜功夫,土豆丝,萝卜丝之类的切得飞快,直到某年的夏天在极度的暑热中心慌意乱地切下了自己手指上的一大块肉才开始减速。我也跟着面阿姨学会了做鱼香茄子和其他的菜。遇上城市里卖冰冻带鱼或者咸带鱼,家家户户都做油炸带鱼或蒸咸带鱼,宿舍楼里的气味浓得像带鱼加工厂, 菜刀菜板切了我家的带鱼又切他家的带鱼,谁也不会嫌弃菜板上的鱼腥味。 那年月邻里之间互相帮忙十分平常,照看孩子,收取衣物,查看灶头锅里,什么事都可以委托邻居,比现在的微信群强大多了。我们这些孩子也承担了不少琐碎的家务。我是个书虫,喜欢看小说,那年头书源宝贵,抄家破四旧什么的毁坏了很多书籍,我看的不少书都是从闺蜜手中转借的,常常必须在一两天之内读完。一旦书捧在手,人就进入故事了,身边诸事皆与我无关,颇有“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气概, 这时若把锅里煮的东西托付于我, 就大错特错了,一不留神,锅中之物便烧成了黑炭。民以食为天,这样的错在食物匮乏的年代里罪莫大焉。 面伯伯和面阿姨也曾托过我照看锅里的食物,很惭愧,我辜负过他们。时至今日,我已全然不记得把他家什么食物烧焦过,但面伯伯他们是不曾忘记的。几年前他们见到我父母妹妹,回忆起温馨的当年时,还提起我给他们带来的"惨痛",齐声说道这样的事不能委托给我,只能委托给我妹妹。 除了切坏手指和烧焦食物这样令我沮丧的事,厨房于我还是有些有趣的回忆。学校有个荷花池,夏日里荷花盛开亭亭玉立,到了冬天,荷塘干枯,池里立着一根根干枯了的荷叶杆,无人看管,我们和面伯伯的儿子面小弟伙同其他孩子一起去拾拔干枯了的荷叶杆,用作柴火,那玩意儿极好烧。那时每月只有固定量的蜂窝煤,最少的时候好像只有30个,根本不够用,枯荷叶杆就派上了用场,用来烧柴灶,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了烧柴火。当然,这些捡来的柴依然是共产资源,两家人共用。烧柴灶很来劲,比摆弄蜂窝煤炉子的技术含量高多了,我们在面伯伯指导下把柴架起,中间拨弄空心,呼呼地就吹出熊熊大火。用柴火炒的菜比用死啾啾的蜂窝煤炉子炒的菜香多了。 冬天,我父亲怕冷,每年阳历11月,家里早早就生了炭火御寒。我好静,围炉而坐是我最喜欢的。面小弟通常是我妹妹的跟屁虫,妹妹是孩子王,宿舍里的孩子都喜欢跟着她,但烤火炉的时候例外。面小弟常跟着我坐在炭火旁,安静地陪伴着,一起烤吃食,砸核桃,任窗外北风凛冽。吃食无非就是馒头片红薯片之类的,在火上烤烤很香,核桃则是转动门轴来压破,然后慢慢地挑食核桃肉,时间就在那样的温暖自在之中缓缓淌过,至今没有觉得那是浪费。“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每每回忆起炉火边的日子,白居易的句子就会跳脱而出,千年的时间跨度显然没有抹去古人与今天的我们的相同体验与感受。如今科技飞速发展,生活方式剧烈改变,再过一千年,那时候的人类还会有与今天的我们有共鸣吗?
大概是在我上大学前,面伯伯一家终于分到了更大的房子,搬走了。之后我见到他们的时候就极少了,只是零星地听见他们的消息,算起来几十年没有见面了。听父母说面伯伯老年后身体一直不好,一两年前,面伯伯病危,父亲拄着杖赶着去探望,已经病入膏肓,形容枯禞,几天后便离世了。这个消息让我好一阵难受,曾经那么亲近的邻居,后来在不同的生活轨迹中却没有了任何交集,不由得唏嘘!生命就是人与人之间不断地相遇与分离,在无常的聚散中,留存下来的唯有情分。可幸的是,我记忆中的面伯伯始终没有变老,始终是他中年时的模样,无病无灾,高大帅气,与我的童年永远粘连在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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