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德巴赫猜想》作者徐遲自殺之謎
深度歷史觀察

1996年12月14日下午,我到西郊賓館參加中國作協第五次代表大會。報到後,突然聽到一個爆炸性消息:徐遲已於12月12日深夜12時跳樓自盡! 眾代表驚駭之極,困惑莫解。
我在會上遇到的二十多位代表極其傷心,紛紛詢問,是什麼原因導致如此悲劇。 各個房間都在議論着這件事。好幾位作家猜測這是老年寂寞所致,建議作協建個作家老年公寓,配備陪護人員,以解決他們孤寂之虞。 有的認為是徐遲第二次婚姻失敗,遇人不淑,子女疏離,雖然很快跟C女士分手了,總是心上的遺憾。 有人說他玩電腦玩得走火入魔,受到了某宗教散播的世紀末頹廢情緒的影響。 有的認為他不能忍受血壓不穩、腸胃不適、支氣管炎嚴重等疾病的頻繁襲擊而取此下策。 有的說湖北作家要來北京參加作代會,他們紛紛到同濟醫院六樓與徐遲告別,使他感到不能與會的孤苦零丁、形單影隻。 有的猜想他患了老年抑鬱症,心中想不開就尋了短見…… 種種說法,莫衷一是。
17日那天,吃完中飯,路上遇到湖北團的詩人曾卓。曾卓和徐遲是多年老友,便向他探問。 曾卓說,徐遲一生追求真善美,看不慣社會上的假惡丑,便過起了與世隔絕的生活,不看刊物,不看書,不讀報,不看電視,不接電話,不聽音樂,不玩電腦,不會客,不出門。他關在家裡只研究憲法,拿着憲法反覆閱讀,認為憲法是最深的哲學,最美的文學,最公平、正義的根本大法。 曾卓的話,仍不能解開我心中的疑團。 由於徐遲的為人為文,是當代作家中我最敬仰的,故作代會之後,我一直設法揭開這個死亡之謎。經過向他親密助手、得意門生、友好鄰居、交心詩友、責任編輯長期打探、詳細詢問,終於梳理出一條清晰的脈絡,才弄明白他如此謝幕、如此離世,主要是因為他精神上的極端痛苦。 那時他主編過的嚴肅文學雜誌《長江文藝》滯銷,訂數一再下降、下降,只剩不到一萬份;而同在武漢的通俗刊物《今古傳奇》卻發行達一百萬、兩百萬甚至兩百萬份以上。兩者懸殊如此之大,他想不通。那時書商瘋狂盜版刊印暢銷書,賺了大錢,過着土豪似的生活,而他這個辛勤寫書的人,卻只能住在冰窖似的臥室內,凍得徹夜難眠(湖北作協領導關心他,在他書房內安裝了取暖設備)。 他想不通的是:為什麼有關部門不採取強有力措施保護知識產權,為什麼放任不法書商們明目張胆的盜竊行為?科學家們默默無聞地作出巨大貢獻,但為什麼研究衛星、研究導彈的,其生活還不如街道上賣茶葉蛋、賣鴿子蛋的,對此他想不通。 演戲、演電影、唱歌的人,其片酬、出場費高得驚人,而寫劇本的、作曲的、寫歌詞的稿酬很低,這種本末倒置的現象,他實在想不通。 上世紀90年代以來,假藥、假酒、假煙、假油、假奶、假肉(注水肉)、假魚、假米(米中摻沙)等假貨充斥市場。食品摻假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啊!他想不通世風為何如此頹敗,道德為何如此淪喪。 有位密友特地安排他住進溫暖的星級賓館,讓他度過寒冷的冬夜。他高高興興去了,洗完澡剛躺下,床邊桌上的電話鈴就響起來了。一個嬌滴滴的女聲說:“先生,你要按摩嗎?你要陪夜嗎?我這就過來。”徐遲憤怒地摔下電話,自言自語:“武漢之大,我竟然找不到一個平靜的安居之所。” 1996年左右上世紀90年代中期,當時尚未展開像如今的既抓老虎、又打蒼蠅,更把權力關進籠子的反貪、反腐、反奢、反黃、反假的執法行動,故社會上官商勾結、權錢交易、賄賂橫行、貧富懸殊、大吃大喝、鋪張浪費的現象十分嚴重,徐遲對此深惡痛絕。他是個對憲法有深入研究的人,可是生活中經常發生違憲違法、權大於法的事例,對此他百思不得其解。 徐遲是個有尊嚴、有追求的理想主義者,容不得醜惡泛濫。面對如此無奈的環境,豈能隨波逐流、苟且偷生!?他不由想起了巴爾扎克的小說《幻滅》。他和這部小說的作者和主人公一樣,感到了理想的破滅。 徐遲想起了自己譯述《托爾斯泰傳》中托翁最後的結局,以82歲的高齡在寒冬里獨自出走的情景。托爾斯泰是整個俄羅斯的良心,他想步這個大師的後塵,也在82歲(1914—1996)冬天出走。他想起了《南齊書·王敬則傳》中記的“檀公三十六策,走是上計。”他曾經以暗示方式把“三十六計走為上”的想法告訴他最親密、最信得過的人。但他的密友沒有認真對待,只以為這如他詩友徐志摩在《再別康橋》中所抒寫的那樣:“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密友覺得這是詩人的浪漫情懷。
其實,徐遲已選定時間,要擺脫當時那種泥沼般污濁的生活。 有次一個路人不幸被汽車軋死了,他說此人在幾秒鐘之內就結束了生命,是一種幸福。 徐遲在醫院裡撿到的一張紙片上,用英文潦草地、別人很難辨認地寫了一行字,譯成中文,就是“走意已堅,誰能勸我,誰能救我?” 有個朋友到醫院裡探望他,他對友人說:“你有什麼問題快問我吧,你不問,過些時候就問不着了。” 他對醫院裡一位愛好文學的醫生說:“花盛則謝,光極則暗。一個人,當他的事業達到頂峰之後,再難以往上攀登了,轉折之前最好的收場是飛起來。”說完,徐遲作了個飛翔的手勢。 凡此種種,都是他棄世念頭的流露。 時間終於捱到了徐遲選定的1996年12月12日深夜12時(12+12+12=36),三十六計走為上。他悄悄從病床上坐起來,悄悄走出陽台門,悄悄推開窗子,向外縱身飛躍而下…… 啊,是他一連串的想不通,促成了詩人之死,釀造了這一震驚文壇的悲劇。 歲月流逝。一生追求真善美的徐遲,不願與假惡丑為伍,毅然離開我們整整20年了。為了深深地懷念他,銘記這位嫉惡如仇、心靈像冰雪一樣純淨的詩人,筆者在耄耋之年特撰寫了此文。 尊敬的讀者,你們可要睜大眼睛,時刻警惕生活中那些言行不一、戴着面具的假、惡、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