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這兒讀到的是兩個孫女寫奶奶的故事,孫女之一是我,大家還算熟悉的百草,另一個是我以前介紹過的,我的小堂姐燕兒。 《奶奶》 燕兒 奶奶是我永遠的珍寶! 她在我出生前半年,從東北老家來北京“待命”。是這個世界上抱我最多的人。從醫院抱回家,又抱着我搬過三次家;第一次去天安門、頤和園、百貨大樓、動物園都是她抱着的。 反過來,在我的生命之初,我又成了奶奶的救命恩人:一個寒冷的冬夜,我反常的提前啼哭不已,爸媽無論如何不能控制住我的哭鬧,只好去敲奶奶的門。發現她中了煤氣已昏倒在地。開窗、通風、搶救,一通忙亂。七十歲的老人醒轉過來,從那天起,她逢人便說,我救了她的命。 其實我的命常常要從她說起。四分之一的滿族血統、寬寬的顴骨都來源於她。還有性格,還有我們那一對覆蓋率最高的靈魂…… 作為皇族的奶奶,因家道衰落下嫁給漢人的爺爺,他還比她大整整15歲。一輩子生了11個孩子,僅5個活到成年。她有過豐衣足食的日子,有個叫“張奶奶”的傭人,跟了她一輩子。但丈夫的驟然去世,和國家的戰亂,也逼迫她做過裝雪花膏入瓶這類的小工養家。 她是個沉默寡言地人,我不記得她給我講過任何故事,只記得她常叨念的一個俗語“好吃不如餃子,坐着不如倒着”。有一段,我瘋迷這句話,一天說上無數遍,被我勤奮工作的媽媽聽到了:“你這麼小,怎麼就學這些亂七八糟好吃懶做的思想?不許這樣說了。”她也告訴奶奶別教這類話給我,於是奶奶更沉默了。我長大一點,注意到她常常在部隊大院門口的馬路邊站着,一站好久,就問她:“奶奶,你在幹什麼呢?”她發現我在觀察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嘟囔了一句:“沒幹啥,賣呆兒唄。”說完就低頭走了,好像讓我撞見了她的隱私。“賣呆兒”這個生動的說法,會跟我這一輩子。 她一般早早起床,先是掃樓梯、掃院子(當時社區的每日功課),然後用約一茶杯的水洗漱。我媽總笑她:“您這是給小鳥洗臉呢,用這麼少的水?”她不回嘴,用更避開人的辦法“我行我素”。她只會做些簡單的菜,看我愛吃炒萵筍,就天天炒。直到一天,我看到一個迷你的小鐵鍋,比過家家的大不到哪去。就磨着她賣,還催着她用新鍋炒萵筍。結果濃濃的鐵鏽味倒了我的胃口----從此不再吃萵筍。奶奶懊惱了好久:“看我把孩子給耽擱的!” 她從不在大院的浴池洗澡,都是從小西天走到新街口(約40分鐘?)去洗單間的盆塘,每次還拖着我。她緊緊地攥着我的手,昂首挺胸的朝目的地行進,從沒有一絲的猶豫和張皇。洗過澡的奶奶是我見過的最幸福的人----紅紅的臉上,寫着全幅的滿足!再緊緊攥起我的手,昂首挺胸地回家,從沒有一絲的猶豫和張皇。 每到晚上,我們鄰居的幾個孩子有時在我家屋裡玩“捉迷藏”,就十來平方米的房間,無非是床底下、桌子底下、雙層床的上鋪躲着。我發現可以爬到奶奶的背上“縮”起來。她一直靜悄悄地坐在黑暗裡,從頭至尾的賣呆兒。奶奶厚厚布衣的背寬厚、紮實、穩定,有人觸摸到她,她會掩護我說:“這是我,摸什麼?” 文革來了,一字不識的奶奶被我逼着天天學“毛語錄”。我們折騰了有一個多月,她連“下定決心”都背不下來。更甭說寫字了,結果是以一字不識終老。她親眼目睹有人抓走她的兒子,撕下他的領章、帽徽。又讓他穿着無標識的軍裝回來送母親回老家去。她始終沉默,像一個不會說話的人。 萵筍吃不成以後,我就鬧着要她給我做鞋穿,她堅持說忘了,我堅持讓她想起來。祖孫兩人又一次上新街口,那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所有細節都歷歷在目:買了尺把長的一塊燈芯絨布頭兒,有些海藍色的底上,有黑色的花朵。我把那雙在同學中絕無僅有的鞋,穿到稀巴爛,奶奶納的厚底,最後磨得猶如一張毛邊紙。 在我七,八歲的時候,她開始給自己做“壽衣”。從里(襯衣)到外(棉袍)、從上(帽)到下(鞋),她全部自己打點,只央求過我遠從西北來的小舅舅,幫她買過一回棉袍的面料:“他能耐,幫我行棉襖,知道我想買啥。”從此,裝“壽衣”的小牛皮箱,成了她唯有的財產,走到哪兒,帶到哪兒。 後來再在叔叔家見到她,奶奶已不太記得我的弟弟。但一眼認出分手幾年的我,寬寬、緊實的臉,仍是那一抹善良、慈祥的笑。告訴我,她越來越回陷(xǜan)了,打破了一隻飯碗。後來這個回陷的老人,開始用塑料飯碗。 我媽和我奶奶是一對得過獎的“模範婆媳”,我媽始終不忘有一年,她和我爸都下部隊演出去了。在四川的姥爺吐血不止,發來急電求援。留守的叔叔給奶奶讀了電報,她隨即從貼身衣服的口袋裡拿出一個手絹包,取出所有的350元錢,讓給我姥爺寄去救急。我媽回家後才知道這事,又一核對,奶奶那時平均每個月的全部花銷是9塊錢。 我總覺得燕兒沒把《奶奶》這篇文章寫完,估計是想奶奶傷心,無法再寫下去,大家只好看我這個妹妹繼續寫我和燕兒共同的奶奶。奶奶在1967年,從燕兒家回瀋陽,到了燕兒的叔叔家----我家。 《我的奶奶》 百草 我一直在猶豫應該怎樣寫我的祖母,北方人叫奶奶。 奶奶在我七歲多時來我家,一直到我十七歲時她去世,期間我們至少共同生活了近十年。我說的共同生活是指,我和奶奶每天除了白天有許多交往以外,晚上還睡在同一個房間裡。 因為奶奶是我七歲以後才來我家,我的童年記憶里沒有她。她對我的性格形成,有一定影響,可是由於錯過了早期的雕琢,她進入我的生命時,我已經基本長成了一株我行我素的荊棘,和藹的奶奶對我以後的發展影響,就不是那麼大了。 能記住第一件跟奶奶有關的事是,她剛來我家,父母希望她能幫忙照看三歲多的弟弟。可是弟弟非常淘氣,根本跟她以前照看過的孫兒、孫女完全不一樣。第一天奶奶看弟弟,就讓她老人家非常生氣。傍晚父母下班了,奶奶先跟媽媽告狀。奶奶說,“你家的孩子我看不了,這個禿小子惹禍了,我的手剛舉起來,準備打他一下,手還沒落下,他人就早跑沒影了!”媽媽只好一個勁兒跟奶奶道歉。一會兒就聽媽媽跟父親說,“婆婆也夠奇怪的了,咱家的禿小子,怎麼可能傻傻的站在那兒,等着讓她打呢!”我也覺得奶奶挺有意思的,看來她以前帶的我的堂哥、堂姐們,都是一群非常聽她話的小綿羊。 正如燕兒寫的《奶奶》,我的奶奶是旗人,滿族。在寫這篇文章前,我不知道奶奶的祖先算哪一旗。 Google了一下奶奶的姓氏,知道屬於“納喇”一族的,算正黃旗之下,因為解放後,這一族都改了姓氏,或者姓那、或者姓姚,就像愛新覺羅都改姓金一樣。 既然是旗人的後代,女孩子還是占一點兒光的,奶奶不像她同齡的漢族女孩子那樣纏過腳。奶奶有一雙不大的天足,這與她後來的長壽有着密切的關係。 如果讓我簡練地概括一下奶奶這個人,我要說,奶奶樸實、少言、善良、勤勞,是那種典型過去中國婦女相夫育子的樣板。 奶奶一生沒上過學,據說她只是在新中國成立後,在國家搞的掃盲運動中,去學過幾個字,當然燕兒也曾希望她能學會毛語錄,大家在學文化這一點上,對奶奶都非常失望,最後奶奶只能認認數字,可以很笨拙地寫出自己的名字。 沒有文化的奶奶,懂得的人生的道理並不比許多讀過書的人少。奶奶來我家後,曾是我開始學做飯的啟蒙老師,奶奶教給了我如何做針線活,奶奶自己很愛乾淨,也很整潔,這一點也潛移默化地對我有很大影響。我喜歡把房間都收拾的乾乾淨淨的,用過的東西也一定會放回原處。 讀了燕兒寫的奶奶,我才知道我的奶奶親眼目睹了她兩個兒子文革的不幸。燕兒的父親被當着她的面給人打倒,扯下了軍人的帽徽和領章。而我家被抄家的那天,我和弟弟被鄰居保護起來了,沒有人想到奶奶,她老人家又一次直接目睹了她小兒子的家,被人抄的天翻地覆。 奶奶一直都非常勤勞,即使是八十多歲了,家裡根本不用她做任何事情了,她自己還是每天掃掃地,搞搞衛生,每天堅持在設計院的大院裡轉轉。 76年的夏天,我中學畢業,走了當年孩子們唯一能走的路---上山下鄉。臨行前,平時不太表露感情的奶奶,非常難受,她跟我說,“草兒,農村苦啊!要好生看着自己。” 我沒想到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奶奶,奶奶在76年年底,以87歲的高齡去世了。 在農村的我,接到媽媽的信,眼淚止不住往下流。奶奶和我一起生活了近十年,她基本從來沒跟我嘮過嗑,可天冷了,總是她在默默地給我加衣裳,下雨天回家,也總是她遞給我搽臉的毛巾。媽媽在信里告訴我,奶奶是在摔了一跤以後,大腦的毛細血管出血,在床上躺了兩周后,最後不治。在她昏迷的兩周中,每天都在說着胡話,以前的許多事,都從她昏昏迷迷的狀態中說出來,她嘴裡叫的最多的是,我的兩個小堂哥和燕兒姐姐,因為他們都是她一手帶大的,偶爾,奶奶也會叫出我和弟弟的名字,可見在她老人家的心裡,一直都是掛念着她的孫兒們、、、 相關文章: 燕兒姐姐 憶海拾貝鏈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