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感恩节这天的凌晨四点,家里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睡意朦胧的我拿起了电话,心里很不解谁会在大过节的时候这么早打电话。电话一接通,里面一位年轻的女子用中文说,“请问您是百草老师吗?”一听这句话,我的睡意全消,已经有二十多年没人这样称呼我了,只有东大的学生才会叫我老师。我马上反问一句,“请问您是哪一位?”对方回答,“百草老师,您不认识我,请容我跟您解释。是这样,您是杨自厚教授的开门弟子,我的导师是杨老师的关门弟子,目前,我算是杨老师最小的徒孙。”听到这儿,我的脑子里不知道为什么闪了一下少林寺,感觉我们好像是江湖上论师排辈呢。不过接下来听这位师侄女讲的话,就把我完全击倒了,电话中的女孩还在接着说,“杨老师两天前因心脏病不幸去世、、、”我的脑子一下子变成一片空白,根本再也听不到对方在讲什么了。怎么会?杨老师,我的恩师怎么会不在人世了?!当时是方寸全乱、只感到从心里往外的打颤,那天,我渡过了一个终身都不能忘记的感恩节。
一直以来就想写写我眼里的杨老师,现在就插在忆海拾贝里献给各位网友和读者。
在东大读研究生的日子,与大学生活的多姿多彩相比,是非常的单调和孤独,能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是我的两位硕士指导老师。
当年大学招研究生远不如现在的博士生多,一般一个教授只带一个研究生。我有两个指导教授,他们两个合伙带了两个研究生。两个导师分别为,杨自厚教授和李宝泽教授。在国内熟悉自动控制和系统工程专业的人,一定对他们不会太陌生。杨老师可以说是国内搞自动控制和系统工程的泰斗,也是那两个学科的著名人士。今天,我作为他老人家当年的研究生,写这样一篇小小的纪念文章,真是难以概括和表述杨老师的那份学识和正气。好在我已经说了,这里只是写我眼里的杨老师。
杨老师,从外貌看是一位文质彬彬的书生,通常办事说话总是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慢条斯理的,让人感觉他是一位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人。可是如果讨论起论文和课题,他的表情会是另一种样子,常常是非常认真,话题和问题都非常犀利,你是绝对不可能在他面前打任何马虎眼的。杨老师本人搞研究非常注重理论研究,他自己有着非常雄厚的数学底子,博览群书,好像无论你提系统工程这个领域里的任何一篇尖端论文,就没有他不知道的。这也就表明,我读研的日子并不是非常好过。
当年的研究生是用一年来学习课程,再花一年半时间做论文。
对许多学过的课程,我都没有太深的印象了,而只有三门杨老师点名的必修课,是牢牢地铭刻在心里了。一门是日语,研究生都必须学二外,所以学英语以外的外语,应该不是特殊要求。不过杨老师的要求不一样,他不关心我上课的成绩,只关心他给我指定的一堆日文论文是否精读过了。可对只学了一个学期日语的我,能做的,就是抱着一本大字典,苦苦地啃那些论文,记得当时特感谢小日本的文化是中国的根,论文里至少有一半字是中文!第二门印象深刻的是《泛函分析》课,那可是硬碰硬的数学系研究生课,只记得当时是学的头昏眼花,同寝室的一位女生是数学系的研究生,跟我一起上这门课,一天我们一起证明一道数学题,她看了我的证明,非常惊讶地说,“哇,你的证明非常简练,看来你已经弄懂了数学的真髓!”其实我心里蛮惭愧的,我之所以让她看我的证明,是自己觉得推论过于简单,就好像讲故事,没把来龙去脉全交代明白似的。第三门课是杨老师和李老师共同负责的论文研读课,惨啊!咋那么多论文呢,每篇都要求精读、精读,后来做硕士论文时才知道,什么是比这更较劲儿的精读。
一开始做论文,杨老师和李老师就做了一下分工,杨老师管我的论文理论部分,李老师负责指导论文的实际数据搜索和处理。
做论文一开始是读一大堆国际上在优化领域非常前卫的日文和英文论文。记得第一次读杨老师布置的与课题有关的论文,我是下了一番功夫,字典都翻的哗哗的,基本把那些论文都读明白了,也非常认真地准备了一下应该如何向杨老师汇报,当时是计划一篇篇地跟他老人家讲讲读明白的内容。到了杨老师家(那时我们都是去他家碰头汇报),杨老师和蔼地问,论文都读了?我点点头,清清嗓子准备开讲,没想到杨老师的第二个问题像连珠炮一样过来,那你对这几篇论文有什么见解?你更喜欢哪一种计算方法?谈谈你对这几篇论文观点的比较。当时我是真傻眼了,忙乎了好多天,好不容易看明白了每篇文章中的意思,也就是说读的大意差不离了吧,跟本没进行什么比较分析,更不知道读论文是要吃透人家的东西,再产生自己的东西。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是把自己的那一点底儿暴露无疑。杨老师笑笑说,回去吧! 再好好看看,你要搞的课题是优化和预测,看看人家的论点,多想想你应该怎样利用和发展人家的论点来解决你的课题,研究生论文,不能就是生搬硬套人家的东西,要有自己的独创。那天,我是心里盛着满满的苦水往宿舍走,唉,如果知道读研究生是要搞发明创造,当年我绝不会使那么大劲儿往里钻啊!
在杨老师的一步步指导下,终于,我有了自己论文的方向、提议、和立论,最后,历尽千辛万苦,计算出了想要的结果,终于到了写论文阶段,也写出了自己的第一稿论文。把自己写好的论文呈给杨老师看,一天后,杨老师问我,你的论文怎么写的?我让你学泛函分析,难道你没明白,就是要你现在能用泛函的语言写论文啊!那一阶段,一直在苦苦地挣扎,心里还愤愤的,真不知道好不容易混过了的泛函课,最后的用武之地竟然在这儿等着呢!
我的写作水平也与当年杨老师的严要求有关,他跟我说,写论文要有很高的学术水平,语言组织一定要严谨,论文从破题、到立论、推演、和结论都要清晰明了,不能有一句多余的话,逻辑推理要丝丝入扣、有理有据,论文要写到内行看了拍案而起,外行也要让他们看明白论文的大意。那时杨老师就教我写东西要仔细推敲,要想一想如果同行们看了,能不能让他们在不太了解这个课题的前提下,可以从我的叙述中,能很快地明白论文的精髓。到现在为止,我写东西也不是很快,而且常常喜欢把描述的事情换一换叙述的方式,看看这样是不是能让人更容易接受,这都是源于杨老师的影响。
那时的论文是要自己一笔一划地工工整整地写出,我的字写的不是非常好看,杨老师跟我说,字好坏在其次,但论文一定要写的非常整齐干净,中国的古语讲“文如其人”,我希望你不但文如其人,还要字如其人。
就这样,我在两位严师的督促下,渡过了我的研究生生涯。中国有句话,叫严师出高徒,我的导师们的的确确在学术上是我的严师,可我自己一直惭愧没能成为他们期望的高徒,尤其是在海漂到美国后,一直就是碌碌无为地在IT届,当一个普通的IT员工。正是由于自己总是觉得愧对导师,在我出国二十多年里,只是在1998年去拜访过两位导师,每次回国都觉得无颜见他们,其实2009年秋天我回过国,当得知杨老师已经仙逝后,才知道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卖的。为什么自己就是那么钻牛角尖,一直想着无颜见导师,现在就是想见也见不到了。其实,杨老师一定是希望我生活的幸福,学术上有无创建又何妨呢?!
写这篇文章很耗费我的心力,也让我的心情非常低落,无法再多写了,引用当年匆匆忙忙写下的送给杨老师的挽联来结束这篇文章,送上我对杨老师的一份怀念。
感恩节,闻噩耗,恩师仙去
敬师表,寄思念,师恩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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