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园】这是一篇旧文,写于2020夏季。我的父亲母亲都于2023年秋双双仙逝。这是他们过世后的第一个清明,用这篇文章寄托自己的哀思,希望父母是相亲相爱地安息在没有疾病痛苦的天堂。 一直想写写我的父亲和母亲,一直又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写起。 父亲,五十年代东北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出生于一九三一年。他一生都在搞他喜欢的电气工程,也把他的女儿,就是我,带入了电气工程这个行列。很可惜,女儿大学一毕业就做了电气行业的逃兵。母亲,一九三四年生人,她的父亲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留学法国,后来做了国民党的高官。她的母亲是当年县女子高中才貌出众的校花,她自己毕业于土木建筑专业,画着一手漂亮的好图。母亲也想把她的技艺传给女儿,所以我曾经在父母的指导下自学画画,没能坚持和弘扬这个技艺,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女儿发现自己实在没有绘画的天赋。 父亲母亲,就是那对给你生命的人,也是上帝安排来生你养你的人。他们与你有血缘、有亲情,更有那生死与共、苦乐同享的经历。这与你寻觅来的另一半不一样。父亲母亲是上帝赐予你的,没选择,亦不可说什么七年之痒、再寻觅之类的话。环顾大千世界、小我周围,无论中国爹娘,还是美国爸妈,大部分是含辛茹苦、爱心深厚,都是一副儿行千里母(父)担忧的样子。而那些被疼爱的儿女们,一般则在自己当了父母后,才会幡然醒悟父母的苦心和爱心。可就是这样,这些儿女们的心,也是很自然地,挂记自己的儿女更多一些。好像上帝造人,就是把父母做成了儿女的守望天使。 我出生在中国江南名城杭州。由于父母工作常年出差在外,从出生到四岁之前,我被寄养在南方由外婆来看护。四岁回到北方后,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幼儿园长托,就是寄养在姑姑家。得以长时间连续与父母同住,是在七年级以后,那年我十四岁。到了十七岁,读完九年级,按文·革的九年一贯制,高中毕业,离家下乡。再后来,上大学、读研究生、结婚、出国,所以我生命的长河,与父母在一起的日子真的不是很多。 十四岁之前对父母只有一些零零碎碎、阶段性的记忆。 第一个印在我记忆深处跟父母有关的镜头,是我四岁出麻疹。印在脑海里的镜头是,我躺在床上,母亲和父亲正在争吵。他们争吵的原因是母亲要给我倒水喝,恰好家里的凉开水没了,母亲就用凉水洗了一个玻璃杯子,然后倒进开水,她的本意是要把开水快点晾凉给我喝,但那只玻璃杯子给这一冷一热搞炸了。那个玻璃杯子是家中一套凉开水器具的一只,记得那套玻璃器皿很高雅,六只杯子加凉开水壶,都是在透明的玻璃上画有一圈圈白色和绿色的线条。母亲搞碎了一只杯子,父亲很不高兴。当年那对还很年轻的天使,为了他们的小鸟在吵架。他们没有注意到,其实,那只小鸟正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他们呢。 第二个对父母的记忆应该是我六岁时,父母在家里请了一个保姆,照看弟弟和我。这位保姆让我结束了全托幼儿园生活。记得那保姆长得瘦瘦小小,非常利索能干,一对大大的眼睛,放射着很冷冽精明的目光,我猜那时她大概有五六十岁。据母亲说,那个保姆很能干,但我切身体会是自从有了这个保姆,就开始每天挨饿。保姆每天中午煮一锅面条,她总是给弟弟半小碗面条,再给我一小碗面条,而她自己是一大海碗盛得满满的。弟弟小时候很瘦,什么都不喜欢吃,不给他吃饭也没问题。可是我从小到大食欲都很好,记得当时我这个六岁的小精灵能干的事情就是,快快吃完自己碗里的面条,然后很馋地看着那一老、一小慢慢地吃面条,那样一副贪婪饥饿的样子,让那个保姆常常骂我。偶尔,她实在受不了我这样看她,会从她的碗里夹一筷子的面给我。在家待了一段时间以后,一天,母亲问我:“鸿儿,是待在家里好,还是去幼儿园好?”我说:“喜欢待在家里,很自由,但就是吃不饱。”记得母亲当时的表情是震惊。第二天,母亲给了我一个饼干桶,里面装满了饼干。她悄悄地跟我说:“鸿儿,如果饿了就吃饼干,也可以给弟弟吃。”当时的感觉是母亲很怕保姆知道这件事。现在想想,我们家找过很多保姆照看体弱的弟弟,估计这个保姆至少可以在父母不在的时候把家维持得还可以,父母心痛孩子挨饿,可也无奈不得不依赖他人。后来,在我七岁时,父亲他母亲我的奶奶接到家中,从此,我和弟弟有了可以信赖的人来照应。 对父母的记忆,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更清晰和连续。 文·革时期,父亲从家里消失。刚开始,我并不知道父亲不回家是被关起来了,正像我前面提到,父母总是经常出差,我以为这次父亲又出差去施工现场了。后来才知道,实际上他是给关在设计院的牛棚里了。 设计院押着父亲回家抄家的那天,父亲看到我的第一句话是:“鸿儿,领你弟弟到外面玩去。”那年我七岁,虽然看过抄家,但绝对没有联想到自己家。做父亲的第一本能是保护自己的孩子,至少不让我们直接目睹抄家的过程。当时奶奶也在家,父亲作为儿子,他忘了,也许是不知道应该让他的母亲去什么地方,就这样,奶奶亲眼目睹了抄儿子家的全过程。这真是应了我前面写的,人们总是照顾自己的子女比挂念父母多。也许在人类的眼里,孩子,是一个需要照顾呵护的群体,而父母则是一个可以依赖寄托的对象。其实,我的父亲非常孝顺他的母亲,他要求我和弟弟,要对奶奶尊敬礼貌,在奶奶晚年生病时,父亲也一直侍候在奶奶身边。 如果细写父母的故事,会很多,也会写很长。父母,就是那对即使你跟他们发脾气,他们也永远不会记恨你的人,也是那永远无条件爱你的人。可是大家对自己的父母又了解多少呢? 去年回国,不知道因为什么话题,终于有机会问父母一个一直悬在我心里的问题。那天,笑眯眯地问父母:“爸妈,你们替我包办了婚姻,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也是别人介绍的吗?”话一出口,让我看到了让人诧异的一幕,年过八旬的父母,脸上都浮现了娇羞和爱慕,两个人竟然异口同声:“不,我们是自由恋爱。”这回轮到我非常惊讶,费了一些力气才稳住神。 在我眼里,母亲很美丽,父亲也很爱很呵护母亲。小的时候,曾经因为自己长得不像母亲而懊恼,这种感觉直接导致我很自卑,尤其在长相上。那时最大的梦想是,有一天,我这个丑小鸭也可以变成像母亲一样漂亮的白天鹅。 认识我母亲的人,都会觉得,她是那种典型的江南女子,大家的感觉没错,母亲不但有南方人的长相,且流淌着南方人喜欢闯世界的血液。刚建国时,当年不到十六岁,才高中毕业的她,面对国家号召知识青年去东北建设祖国,自己虚报年龄报名参加革命。到了东北以后,组织上发现了她的真实年龄,把她送到大专继续学习。母亲大专毕业后就留在了东北,最后在工作中认识了父亲,在东北安了家。 我一直在想,像母亲这样,出身于富裕显赫人家的孩子,是什么样的毅力让她能在冰天雪地、物质贫匮的东北扎下根的。记得九十年代初,父母曾经来美国,母亲和我曾去底特律拜访她的小姨,我的姨婆。当时姨婆一直唏嘘感叹:“鸿儿,你知道吗?当年你外公外婆家是司机佣人俱全,你妈妈可是家中的大小姐。我实在无法想象她离了你外公的日子!”对母亲,也许是爱情,亦或是她一双深爱的儿女,又可能是当年人们干革命、建设祖国的信念,让她能平静地接受这样的人生。 母亲一生执业于土建设计,按国内的讲法就是一直在搞技术。记得她做得最大的官儿是区政协委员。而这个位置,是她自己竞选当上的。据说她当年竞选的演讲里,有一段是谈子女教育,而当时正读研究生的我,当然是给她的演讲,添了一笔不淡的色彩。 母亲南方人喜欢闯世界的性格,对我的一生有很大影响。在许多我人生的关键点,都起了非常大作用。就连我们出国,都是源于母亲的推动。我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喜欢一成不变的日子,就像在一个公司工作二十多年,在一个地方生活几近三十年一样。记得当年上大学时,母亲问过我,喜不喜欢出国留学?而且跟我说,家里有亲戚在美国。我的反应是能出去当然好。研究生毕业后,很快就结婚了,虽然刚结婚的那几年我们没有要孩子,但那绝不是为了上进或者深造,而是先生和我商量要先好好玩玩,先享受一下二人世界。结婚不久,一次回家,母亲忽然拿出一张二十五美元的支票,跟我说:“这是美国亲戚给的支票,想让你考托福,出国深造。”我答:“好,让我回家商量一下,再给你答复。”回家后,直接跟先生摊牌,“这里是二十五美元支票,妈妈想让我们考托福出国,这个钱只够一个人考试,你看我们谁来考?”先生想了一下,说:“还是我来考吧。”就这样,我的命运,我家的命运,在母亲的影响下,踏上了出国的路,定居在了美国。 很多家庭,父母们都要扮演“慈”和“严”的角色。而我家,很难说父母谁慈谁严,好像他们的角色会根据不同的时间和场景而变化。总的来说,我应该算是父亲的女儿,而弟弟应该是母亲的儿子。父亲对我是慈里有严,对弟弟基本是严上再加些严;而母亲对我算是平和里有亲有爱,对弟弟则是爱里再添些溺爱。 父亲出生于小康世家,他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他是父母的幺儿。本来我家到祖父这一辈儿,在沈阳还是有一些房产和一个箩圈铺子,那些房子除了自己家住,还出租了一部分。而箩圈铺子主要卖笸箩、面筛子之类的用具,有这些收入,我们算是比小康更富裕点的家庭。可惜祖父在父亲五岁的时候,由于大雨冲倒了一处房子的山墙,情急之下患脑溢血过世。祖父过世后,管铺子的伙计,欺骗奶奶,把那个铺子慢慢给吞掉了。 不管怎样,房产加上已经工作的大伯父,虽然日子还是紧巴,但家里还是让喜欢读书的父亲,受到了很好的教育。他小学中学跳了好几级,早早就高中毕业,父亲当年的志向是读清华大学,他也的确去北京复习考试。可是由于战乱,最后没能读成清华大学,而是回沈阳进了东北大学。 父亲是那种聪明爱讲话,热情且心底儿非常善良的人。 小时候,印象中,母亲身体不是很好,家里的家务基本都是父亲来做,一到周末,父亲总是领着我和弟弟打扫家里的卫生,弟弟要做的事情是拖地板,而我是要洗衣服,每个月还会三人一起擦玻璃。 在我的心底,父亲,是慈父,是家里的顶梁柱。小的时候,看着他一日三餐地忙着,潜移默化地让我学会烹调许多东北人喜欢吃的面食。就是今天轻易不夸我的先生,也会偶尔夸我面食做得好吃。 当年出国,父亲曾去北京机场送我和女儿。父亲万分不放心的样子,一直铭刻在我的脑海。记得在出关分别的那一刻,怀抱着女儿,我不敢回首,只为感觉到父亲那不舍的目光就落在自己的身上。当时,心里那份苦楚,那份惶恐,那份不安,应该是父亲和我共同的感受。因为,那可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没人能知道,我跟父亲,这是不是永别,也无人可以预料,何时何地我才能重返故乡。 海外的生活,随着起舞的西风,充实忙碌快乐安详。忙里偷闲的日子,就是思念父母的时刻。九十年代初,还在读博士的先生和全时制工作的我,迎来了新生的儿子,我们向父母伸出了请求援助的手。是父亲,即刻决定,同母亲一起来美,来帮助我们共度那段紧张的时光。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父亲要放弃他一生想要而又刚刚起步的事业。也不知道,父亲在做这个决定时,他是要担负起照顾身体欠佳母亲的责任和重担。那份事业,对父亲来讲意义重大,因为那是他在为公司工作了数十载后,终于与朋友一起开创了一份他自己喜爱的事业。而为了不给在海外拼搏的我们,增添任何负担和忧虑,家里没有告诉我母亲的身体状况。对不起父亲,女儿让你无法实现你人生最喜爱的事业巅峰;对不起父亲,女儿不知道她居然出了一道让你决策艰难的难题,让你在爱妻和爱女之间做选择。那趟美国行,父亲把他的爱给了他生命中挚爱的两位----母亲和我,做出了一份让他自己满意的答卷。因为,值得我们欣慰的是,母亲的身体在美国居然奇迹般地痊愈。 可怜、可怜天下父母心,无论孩子多大了,尽管他们已经成人,他们也永远是父母的孩子。父母的爱,也总是会第一时间洒向自己的儿女。 最近几年,每年都回国,好像忽然明白了,“父母在,不远游”的真谛。真的很喜欢跟父亲一起逛街和一起谈天说地的感觉,更多的是很依恋和享受与父母相处的时光。随着岁月的流逝,面对无奈的生命规律,五年前,父亲就不能像以前那样跟我到处逛逛,但我们还能聊聊天,叙叙很多过去的往事。 希望父母能知道,当年那个脾气倔强、我行我素的女儿,其实,从他们那里继承了一颗敏感善良的心。人生的历练教会了我去感恩、去欣赏,漫漫的岁月培养了我去理解、去包容。在女儿心里,你们一直是女儿的守望天使,我爱你们。祈祷上苍,请赐福父母健康、让父母长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