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有印象的人,大概都不会忘记,那时候有一项特殊运动----知识分子走五七道路。这条光明大道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给指引的,就是把一些知识分子,全家给送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当时对农民的又一称呼)的再教育。在农村,老农们跟这些人叫五七大军,亦称五七干部。 其实,这个伟大的革命机会,只是对那些文革中受到冲击的知识分子有效。在饱受了文革的批斗、抄家之后,我家当仁不让地成了五七大军里的一员。 我家是在一九七零年春节前,在一个冰天雪地、北风凛冽日子,给送到农村去的。设计院当时有许多家庭,都给下放到了辽宁的黑山县。 那时我十岁出头,虽然不能说是非常小了,可还是一个孩子。 记得家里的东西都给装在一辆大卡车上,我家和许多走五七的家庭一起,大人孩子都上了一辆大客车。七十年代,中国的公路还是不很发达,今天可能只需要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在那时可能需要很久的时间。已经不记得汽车到底开了多长时间,从沈阳到黑山,反正我们是上午出发,晚饭前到达的。 一路上许多人晕车,我坐在离车门很近的地方,那些晕车的人,都急急忙忙地冲出车门开始呕吐,把本来不晕车的我,也搞得非常地不舒服。慢慢地,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就觉得有人在摇我,睁开眼睛看到妈妈正俯下身跟我说,“百草,醒醒吧,我们到了。”到了?我马上向车窗外看去,哇!眼前的景色让我终身难忘。到处都是石头,石头盖的房子、石头垒的院墙、石头铺的路。所有的石头颜色都是那种淡淡的乳白米黄色的,与白雪混在一起,外面的世界是一片浅浅白白的颜色,象极了一个童话世界。我跟妈妈说,“妈妈,我喜欢这里!” 刚去时,村里让我家住在一家农民三间房子中的一间。后来发现,这里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是一个格局。平房,一趟三间,且坐北朝南,都是中间那间开一个门,这间一般作为厨房,厨房的一左一右各连一间房子,这两间屋子都有一个冲南的窗户,一般用来睡觉和活动。七十年代的辽宁黑山县,农民的窗户用不起玻璃,都是用刷过油的纸糊窗户,屋里的墙也是土墙,富裕一点的家庭用报纸糊墙。 到那儿的第一天,父母都忙着从卡车上往下搬东西,安置一切。村里派了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替我家烧土炕。看着比我小得多的孩子,非常熟练地干着活,我当时是又好奇、又觉得有一点儿不好意思,因为大家都在忙,只有我像一个千金小姐一样,站在一旁没事干。那个小孩在烧了半捆玉米秸以后,拍拍手走了。妈妈用手摸了一下土炕,似乎不太热,于是就叫我再去院子里拖一捆玉米秸来,妈妈又把这一捆玉米秸烧完了,摸摸炕,非常满意地跟我说,“百草,已经很晚了,你先睡觉,爸爸和妈妈还要安置一些东西。” 对于孩子来说,搬新家什么都新奇。我躺在土炕上,很兴奋地看着妈妈和爸爸忙忙碌碌地整理东西,根本无法入睡。过了一会儿,开始感觉身下的土炕很热,跟妈妈说了,她不以为然地说,天气冷,炕热一点好。又躺了一会儿,我开始感觉皮肤被土炕烫的灼痛,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把被子一掀,只见一股浓烟从我身下的褥子里冒出,父母见状大惊,褥子着火了!接下来是老农们和父母一阵忙乱,大家开始七手八脚地往褥子上泼水,最后火终于给扑灭了,不过,那条褥子和炕席都给烧了一个巨大的洞。后来村里的老农告诉父母,这里的土炕也是石头搭的,石头上只有一薄层泥,石板一烧就很热,不可以烧很多柴火。 这件事让我家在下乡的地方很出名,老农们每每提起五七干部就说,连柴火都不会烧,把自己的褥子都点燃了。 刚到农村,正好赶上要过春节,让我有机会目睹了,东北农民是如何过春节的。虽然不像城里的人那样张灯结彩,可家家户户都在忙忙碌碌地准备过年。在村里,男子汉们真是磨刀霍霍向猪羊,每天都能听到可怜的猪们,在做最后的生命吼叫。妇女们则天天做着一种叫粘(年)饽饽的东西,那饽饽是把大黄米磨成面,再包红豆沙馅儿。她们会一锅锅把饽饽蒸好,然后冻在院子里的大缸中,家家户户都做一大缸粘饽饽,看着数百个黄澄澄的粘饽饽,给人一种仓满囤圆的感觉。 由于全家给下放到了农村,父母的心情比较低落,可能在他们的心里,我们就像是古时候的囚犯,被人流放到了乡村(塞外)。但于我,这个只有十来岁的孩子,农村的一切都非常新奇,而且当时在我小小的心里,还蠢蠢欲动地策划着一件事。 小时候,我先长,在班里总是数一、数二高的人物。当年不像现在这样时兴高个子,那时高个子的孩子常常被人称为“傻大个”。这回到农村了,换了学校,我想好了,我要跳级!要主动出击,跳出“傻大个”这个圈子。 一去农村,就跟父母提出了跳级这个要求。估计父母当时烦心的事很多,想都没多想就同意了。妈妈领我去了村里小学校长的家,提出了这一要求,那校长根本就不在乎,一口答应了我们的要求。 就这样,我在十岁时,没读三年级,直接进了四年级。 进了新班,语文好办,只要跟着学,多记几个字就行了,加上我本来作文就写得不错,所以跳级以后,语文课也从来没在九十分以下。算术课有一点麻烦,跳过的三年级是讲多位数乘除法,在什么都没学的情况下,直接进四年级,头半年,做那些乘除法,常常会出错误,不过混过半年就适应了。父母可能根本没注意到,在那半年里,我的算术成绩常常得个七十、八十分,半年后,算术成绩就又在九十分以上了。 只是,唯一不幸地是,我精心策划的这一事件,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尽管跳了一级,由于农村孩子比城里的更矮,我在班里还算是个高个子! 平心而论,在农村那一段日子,是我孩提时代最快乐的时光。 我家下乡的地方,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山虽然不高,但是却是紧挨村子西面。夏天的时候,上山会有许多野果子,孩子们会上山采摘,人走在山路上,身边会飞起许多蚂蚱,这种蚂蚱外面看是土灰色的,可飞起来时,它里面的内翅是粉红色的,村里的孩子们会一边拍蚂蚱一边高唱,“山蚁山蚁虫,七月走八月红!” 而村子的东头比较低,有一些小河泡子,夏天下雨,山上会冲下一些急流,从村中干枯的小河道里冲过,孩子们常常会在里面捞到小鱼,和捡到一种农村孩子叫“胰子”的碱性白泥块,如果你用那胰子洗手,还可以搓成小泡泡来。 知道中国解放战争历史的人,可能还能记得一个叫《黑山阻击战》的电影,电影里描述了辽沈战役锦州附近的一个阻击战,黑山一零一高地。我家去的地方在那高地的附近,村里的山是当年阻击战的副战场。即使是在解放了许多年以后,孩子们上山打柴,有时也会捡到子弹壳。 直至下乡之时,在我十岁以前,我生命的头四年是与外婆一起渡过的,后六年里,除了长托幼儿园的两年以外,至少有另外的两三年是在姑姑家里生活的,就是呆在自己家里的日子,也难得能看到父母同时在家,即使是他们都在家,也总是忙忙碌碌为了工作。现在好了,黑山这地方,老百姓过着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生活,妇女都在家做家务,只有男劳力出工干活。那时的中国,农村是公社制度,土地都是公社的,大家都一起下地种庄稼。每天,父亲跟农民们一起下地,下午就回家了。天天,我可以跟在父母后面和他们一起做饭,晚上大家一起拉拉家常,真是别有一番亲情。这段时间,也是在我一生的记忆中,与父母这样亲近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的日子了。 记忆中的第一次,父亲开始关心我的功课。他想让我多认一些字,那时好像政府正在准备开中国共产党的第九届代表大会,家里的报纸上天天登许多人的名字,父亲就让我把所有的姓氏写下来,看看有没有一百个。我天天写,单姓、复姓,没几天就发现我的小本本上的姓,比一百个还多呢! 由于妇女们都不下地干活,妈妈也就留在家里做家务。她学着邻居家的妇女们,也准备养猪和养一些能下蛋的鸡。记得妈妈是托了设计院在另一个村子的同事帮忙抓小猪崽,那同事的儿子----一个大哥哥,从几里路以外挑来两头小猪,那个大哥哥的挑担是一头一个小篮子,里面各有一个可爱的小猪,而且是一黑一白。我一个劲儿地跟妈妈说,“都留下,都留下,太可爱了!”可妈妈最后只挑了那个白颜色的,过后问妈妈为什么挑白猪,妈妈说,“白色看着干净一些。”可那大哥哥,回家就比较麻烦了,因为他的担子不平衡了,只剩一头小猪。 那年,我们还养了二十几只鸡,家里天天鸡鸣猪叫,很是热闹。每天,妈妈忙着做饭喂我们,弟弟和我又忙着烧猪食,剁鸡菜喂这些家禽。妈妈还试图在家里的院子种一些蔬菜,不过都没成活。 我家虽然在农村呆了近三年,但我们只养过一头猪,后来没再养猪,原因是把猪辛辛苦苦养大了,都有感情了,最后还得杀掉。鸡也只养了一年,养鸡的那年,那么多鸡天天下蛋,吃都吃不过来,记得妈妈变着法子做鸡蛋,什么煮鸡蛋、煎鸡蛋、荷包蛋、鸡蛋糕、素炒鸡蛋、鸡蛋炒各式蔬菜。最后,弟弟和我坚决拒绝吃任何有鸡蛋的菜。后来鸡瘟一来,那些我们喜欢的鸡,全部光荣就义,一只都不剩,让人心里觉得非常难过。 每天,日子过得很忙碌、很充实,放学后常常要帮家里上山搂柴,下地给猪挖野菜。我总是和几个临近的农村孩子一起去上山、去下地。那些孩子很能干,常常是他们已经把搂好的柴,高高地堆在柴筐上了,我的柴筐才只有一半柴。那些孩子都很朴实,会采许多野果子让我吃,可就是从来不肯帮我多搂柴,他们宁愿等着我,这一点就是到今天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我家去的地方,山里盛产香水梨和银白杏,那些刚从树上摘下的梨和杏,吃起来又香又甜。黑山还盛产大枣,邻家就有一棵大枣树。枣树的枝叶非常茂盛,有一部分伸延到我家住的房顶上。邻居跟妈妈讲,我和弟弟可以自己摘枣吃。到枣快熟的时候,弟弟和我就一遍一遍的爬房顶,吃那些又甜又脆的大枣。要说呢,人就是有一点得陇望蜀,因为邻居让我们随便吃枣,我就以为大家都可以随便吃了。一天,领来了一大帮平时一起玩的小伙伴,大家统统爬到房顶上,我们这帮淘气的孩子不但来了个大快朵颐,而且一些孩子还搞了一个满载而归。这下邻居不高兴了,跟妈妈告状。妈妈非常生气,跟我说,邻居的枣是要拿到集上卖钱的,只是看在平时我们相处得不错,才让我和弟弟吃几个枣,尝尝鲜儿,怎么能领大批孩子都来打枣呢!后来,好像妈妈还赔偿了邻居的损失,这件事才算平息。 虽然我家刚下乡时闹出了把炕烧着的笑话,但后来我的父亲,得到了全村老乡几乎是永久地尊敬和爱戴。尽管那时已经是七十年代,我家下乡的村子仍没有电,村里家家户户都点煤油灯。那里的煤油灯有两种,一种特像电影中看到过的马灯,还有一种更简陋,一个小煤油瓶子上有一个小油捻,点上火,就黄豆粒那么大,黑天用,基本就是让人走路能不撞墙。村子的人就是生活在这种非常原始的条件下。 父亲在我们下乡一年后,决定要帮村里办电。这个工程不小,电要从八里路外的公社拉过来,无论从资金、人力、和缺乏办电材料来说,父亲都面临着挑战。父亲他,先得征得了大队干部和几个其他五七干部的支持,由于父亲本人就是电力工程师,至少对他们来讲,技术力量是有了。从那以后,我的父亲又开始奔波在外,常常会有好多天不在家。我不知道父亲和另几个五七干部花了怎样的精力,在忙碌了一年以后,所有的资金和材料居然都齐了,最后他们说服了大队干部,派给他们许多村里的壮劳力,听父亲的调用,硬是把一根根电线杆立好,又把电线一段段地给连到我们住的村里来了。 我家在农村没住满三年,因为设计院不仅要抓革命,而且又要响应国家的号召促生产了。他们又想到父亲,在父亲刚刚把办电的事搞完,设计院就一纸调令,把父亲给调回设计院,后面,理所当然的是举家回迁。 东北的五七道路,好像和南方的五七干校不太一样,看来南北两域理解和执行上级的指示有所不同。东北走五七,是全家下到农村去,去了以后就散放在农村,没人管,出不出工也无人过问,反正父母的工资是照发,去公社领。大队由于劳力过剩,即使父亲出工也不给工分。南方的五七干校则像去一个集中劳动的农场,农场全靠五七干部这些劳力,好像更像劳改营,我曾读过许多那种五七干校可怕的故事。 当年的五七道路,在父母的心里是有很大的压力,所有的五七干部都恐惧着一件事情,那就是,他们以后还有回城的希望吗?在这种压力下,每个人的心情都是沉甸甸。 在我上大学时,我的父母曾经问过我和弟弟这样一个问题,“从小到大,什么时段是你们最快乐的时光?”姐弟俩异口同声地回答,“俺家下乡走五七的时候!”当时父母震惊的表情依然就在眼前。无论后人如何评价当年的五七道路,对当年只有十来岁的我来说,那段在农村的日子,还是沉淀成了我儿时记忆的一份永远难忘的回忆。(待续) 上一篇:新忆海拾贝11:亲历凶杀案 下一篇:新忆海拾贝13:燕儿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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