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伯是我父亲的二哥。 二伯出生于一九二五年,比父亲大六岁。这个年龄的差距,在孩子们小时候应该算不尴不尬,基本很难玩到一起去,加上中间还隔着一个孩子王的三伯。据父亲说,二哥在他小时候心目里,是一个非常高大和勇敢的人,他记得考上军校的二哥,穿着军校的军服,英俊威武地回家来看家人。 父亲描述的二伯,其实很难跟我印象中的二伯对上号。 在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直到文革结束前,二伯从来没有出现在我家,也没有去过大伯伯和三伯伯家。每年,我会在姑姑家见到他一、两次。 小时候,每次见到二伯,一定是刚刚进入秋天、或者是快要过年。每次来姑姑家,二伯会背着像褡裢一样的口袋,风尘仆仆的样子。那时的二伯是赤红脸堂,脸上带着农民特有的刻痕,从我的眼里看去,二伯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老大爷。秋天时,二伯会从他的布袋里掏出刚刚在地里摘的嫩玉米、新鲜的土豆、和一些其它的瓜菜,有时还会有我喜欢吃的香瓜;冬天,二伯会带来花生、大豆之类的农村年货。所以我们大家都非常喜欢二伯的到来,其实就是嘴馋,就是期盼他带来的好吃的。 随着慢慢长大,发现外表粗糙很像农民的二伯,其实有很高的文化修养。他第一次让我惊讶,是他跟我讨论我的名字(本名)。他说,“你看啊,你是一个文文静静的小女孩,有一个不太女性化的名字。当然了,你的名字也不难听,就是不很女性,也算不上男性吧。总之,人家看了你的名字,在没见你的面时,很难把握住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如果见了你的面,人家可能又会想,一个文弱安静的小女孩,怎么会有一个这样古怪的名字?”二伯说得一点不错,小时候我是常常遇到关于名字的困扰。 二伯再次让我吃惊是在我上大学以后。那时,已经知道他的经历,也知道他精通日语。不过那次他是拿了一篇英文文章来考我。幸运地是,我读过那篇文章,所以只是浏览了一下,就译出中文大意。让我惊讶地是,他不但知道文章的内容,而且开始跟我切磋几处翻译应该怎样准确表达,可以看得出,他的英文水平也是非常精湛。 二伯,在家里其实排行老三,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二伯早年毕业于沈阳的文汇高中,在他高中毕业时,正值日本占领东北,沈阳被称作奉天。那时,祖父已经去世,家里的收入是靠祖父留下的房产和已经工作的大伯。二伯可以选择考大学,或者工作。他最后决定去考军校,除了他喜欢军人的生活,有很大成分是他想减轻家里的负担,因为军校不用交学费,而且可以很快得到津贴。当然,在那个战乱的年代,一家如果能出一个军官,也是很光宗耀祖的事。 二伯考入了伪满军官学校,那所学校位于现在的长春,当年的满洲国首都新京。二伯是那个学校的第一期陆军军官,属于高科毕业。那时二伯就精通日语,这里说得精通是指,当军校有日本人访问时,学校是不用他们带来的翻译,而用二伯做翻译。军校毕业后,二伯留在学校当了辅导员。 虽然是在日本人的统治下,但二伯和许多中国人一样,其实在心里还是反日的。当时,学校的学员和教师也暗暗分为三派,亲日的、亲共的、和亲蒋的。二伯属于亲蒋的行列。那时,有一些学生是共产党员。其中一位共产党员学生在二伯管理的班级,这位学生有记日记的习惯,他在日记里表达了一些反日的思想。诸不知,日本鬼子偷偷检查大家的日记。那位学生的日记被日本人截获后,日本主教官曾经征询二伯,应该如何处理这位学生?二伯很喜欢这位学生,当时就替这位学生探底,他问主教官,“要逮捕这位学生吗?”日本人也不傻,他说,“满洲国的中国人几乎都有反满抗日的思想,抓也抓不完,还不如放长线钓大鱼,用这个学生抓住共党的组织。”过后,二伯找了一个机会把这件事告诉了那位学生,让那位学生自己多加小心,那位学生也非常机灵,过了两个月后就消失了。二伯把信息通知给那位共产党的学生,其实是很危险的举动,日本人也很聪明,应该能猜到是他通风报信的,好在很快日本就投降了,二伯所在的军校也就由国民党收编了。 因为二伯一直在军校工作,长春解放时期,那所军校没有打仗抵抗,所以共产党把这部分人算作起义,加上他本人并没有血债,又有知识,政府还是按他原来的军衔,给同级留用在军校当老师。 五十年代初,南北朝鲜发起了战争,美国介入了这场战争,支持南朝鲜,中国军队参与了抗美援朝,站在北朝鲜一边。在军校的二伯也报名参加了抗美援朝。当时他所在的军校,让大家精简自己的行李,以便轻装上前线,二伯把一些打仗用不上的资料放到了奶奶的家里。谁曾想,这一举动居然会被人告发,这些资料成为了他违反军规私自存放军用资料的证据。抗美援朝结束,刚刚回来的二伯,被送上军事法庭。法庭联系到他以前在国民党的部队工作过,干脆给定性为历史反革命,重判了十年的刑期。当年的军事法庭,不可申述、亦不可反驳,判了,就只有服从执行。 十年后,刑满释放的二伯,被安置在沈阳郊区农村,当了一名受管制的农民。而心性傲气的二伯,实在无法接受跟一群老农一起下地,他干脆跟队里的领导提出,他愿意干队里最没人想干的活儿----挑粪,因为这个活,又脏又累,吃力不讨好。但对二伯来说,至少是他可以单独行动,不用总看别人可怜他,或者歧视他的目光。 二伯入狱前,由于一直在战乱中,加上他自己的眼光也很高,没有找到合适的姑娘成亲。出狱后,当时的中国是非常讲究出身的,就更难解决婚姻问题。一直单着的二伯,是不会看上没文化的农村姑娘,而有文化的又不会嫁给他。岁月蹉跎,光阴无情,等到我认识二伯时,他在我的眼里就真地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大伯。 文革后,军队又重新审核了他的案子,最后以错误重判为结论,给他重新安排工作。而当年他送信救了的那位军校学生也找到了他,出具证明当年二伯曾经掩护过共产党。这位当时已经身居高位的领导,把二伯安排到东北大学图书馆,做了一位日文翻译。 那年,二伯已经年近花甲,青春不再。 后来跟二伯聊天,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以前除了姑姑家,你谁家都不去?” 二伯回答说,“那时,我是戴罪之人,不想给哥哥弟弟们带来麻烦。姐姐反正只是一个商店的会计,而且姐夫也被共产党镇压了,虱子多了,不怕。”善良的二伯又跟我说,其实,两个弟弟都一直偷偷地通过姐姐接济他。后来知道,父亲和三伯伯每年会通过姑姑给他一些钱。 二伯在年近六旬时,找了一位老伴儿。二伯母是一位只有小学文化,年过半百的妇女。想来二伯也就是找一位共渡余生的陪伴,谈不上爱情和共同语言。 每每想起二伯,总是为他失去的青春和年华感叹,一位有志气的军人、学者,一切都毁在小人的举报,和莫须有的罪名上。二伯的一生坎坷磨难,他没有享受到我家祖传的高寿。(待续) 上一篇:新忆海拾贝8--快乐的孩提时代 下一篇:新忆海拾贝10:文革这样进入我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