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冬季枯黄的草地,已经开始冒出新草娇嫩的绿芽。迎春花树的枝条,远远看去也在木色里泛出微黄。院子里几株海棠树,已然悄悄含苞待蕾。一年一度的清明,就在春雨潇潇的日子里,悄然而至。 驻足观望外面的景色,我在心中暗叹:时间过得好快啊!父亲,父亲,对我一生倾注了慈爱的父亲,您已经在病榻上痛苦地挣扎了六个月了。 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在您最后的日子里,我会不在您的身边。虽然知道中国和美国,是山一重水一重,山山水水远隔千千万万里。可人类的高科技,总是可以把在天涯海角的女儿带到您的身边。几十年来,无论路途多么遥远,无论工作多么繁忙,每年一度的家庭团聚,总是温馨轻松亲情环绕,而在父母身边的日子也总是心情愉悦天伦融融。回首看,往昔的相聚,几乎成了那虚无不可及、且遥远的梦境。庚子年的一场瘟疫,和花样翻新的各种回国政策,就这样把这种渴望亲情的探望,给硬生生地阻隔了。我,也在绝望和痛苦中,失去了可能见父亲最后一面的机会。 去年九月,接到父亲昏迷入院消息的那一刻,头脑是一片空白,好像周着的一切都变得那么虚无那么不真实。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回去,去见父亲最后一面,陪他老人家走完他人生最后的一程。泪水涟涟,心里狂呼:父亲,请您等一等,等女儿回家,等女儿飞到您的身边! 等到定下神来,面对现实,这才发现,海那面自己的祖国,对我们这些海外游子,已经不是种我们习惯了几十年,张开双臂欢迎的姿态。取而代之的,我们面对的是一扇紧紧关闭的大门。那一刻,还是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要紧,只要我们敲门,只要我们合理地陈述理由,这扇大门是会为我们打开的。后来几个月的努力挣扎,苦苦抗争,在经历了所有的一切以后,才如梦惊醒,幡然了悟:我们面对的是一个非常时期。人类的自保,是完全可以置于亲情之上的。 这两个月,心境已经进入了一潭死水。不想再自我伤害,也不想让他人难堪。我连第一关,那个“人道签证”都不能堂堂正正地拿到,后面的五关六将,诸如那些双检、机票、绿码之类的关卡,实在不用无端地去烦恼去焦虑。 心,是苦苦的,一直在想念父亲,也一直沉湎于往事。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几十年前的父亲。当年父亲工作的性质,是要常常去外地出差。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东北物资极为贫匮,父亲每次回家都是风尘仆仆肩扛手提各种肉类鸡蛋。一到家,还要立马把这些当时的稀有物品,分成一份份,分发给同事和亲友。那时别人家的叔叔出差回来,也会把带回来的东西,回赠给我们。直到最近几年,我才知道,我看到的大包小裹,只是父亲带上火车的一部分。父亲替他的哥哥,我的伯父,带给伯父家里的物品,已经被燕儿姐姐在火车站上就取走了。感觉父亲就像一只不辞辛苦的大鸟,千里迢迢叼来食物,喂养我们这些嗷嗷待哺的雏鸟。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开始领我去逛街购物,我们会一起去商店挑选衣物食品。还能记得,十八岁那年,刚刚上大学不久,父亲领我去沈阳的太原街百货店买衣服。选中了一件暗绿色的上衣,在付款取货时,父亲一定要拿比我身材大一码的那一件。当时觉得奇怪和不解,难道父亲喜欢让女儿穿得宽松?后来,在自己也有了孩子以后,我才慢慢悟出来,因为父亲已经习惯了,女儿一直在长大,他怕新衣服没穿几次就变小了。呵呵,那件衣服我穿了好几年。好几个同学跟我提起,上大学的时候,你那单薄瘦弱的身上,总是有一件绿色宽松的外衣。是啊,那可是父亲帮我选中的花衣。 而不能忘怀的是,2013年,父亲最后一次陪我逛沈阳的五爱市场。那天,是为了帮我选购可以带回美国的工艺品。购物后,下楼时,父亲踉跄了一下。手疾眼快地拉住父亲的胳膊,才使他没有跌下楼梯。惊恐万状的我,心砰砰直跳,紧紧拉着父亲的手不放。父亲当时安慰我:没事,别怕。就是忽然感觉膝关节失控,休息一下就好了。那时,我以为,只要父亲坚持吃我给他买的氨糖,他的腿就会变好。哪里知道,一年后,当我们全家,包括新婚的女儿女婿来看望父母时,父亲走路已经非常艰难。看到父亲的状况,心里的那份失落无人可以诉说,只是隐隐感觉,那个一直扶持呵护我,可以和我并肩而行的父亲好像已经开始离我远行。 从那时起,我的心开始惴惴不安,一趟趟回国,迎接我的是一次次父亲身体的每况愈下。2016年,父亲已经没有办法自己走超过十米的路了。倔强的父亲,不喜欢拄拐杖,只好在他走路时,由他人搀扶。跟父亲一起逛商店,已然成为那遥远而又美好的回忆。那年,父亲和我最后一次出门,去拜访了他的同学,我的导师,李宝泽教授。去的时候,出租车是直接从父母家楼下的大门,给拉到李老师家公寓的大门。回来的时候,我们受到了空前的挑战。记得出了李老师家公寓的电梯,在院子里走了几步,父亲就站立不住,需要停下休息。可是李老师家公寓的院子根本没有休息的地方,而且我们没有计划好,高估了父亲的能力,以为他可以走十几步,可以走出公寓的小院到院外去招出租车。最后,我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两位都已经年近九十岁的老人,相互扶持着站在那里,自己跑出去叫来出租车。那一刻,我非常苦楚地了然,不管父亲多喜欢出门访友,也无论我多想与父亲一起出行,这一生,父亲能陪我走的路,已经到头了。那次出门探访,就成了我们父女俩最后一次牵手同行。 后面的几年,每次回去探亲,都是在家里跟父亲一起聊聊家族的往事。虽然只是呆在家里,可我们的话题和思绪,常常是飞越时空。在父亲的口中,民国和满洲国的历史,家族的兴旺变迁,都历历再现。我好像看到了,我们家族的那些祖先们,各各个性彰显、立体丰满、栩栩如生。2018年,曾经两次回国。第一次是在春节前后,这是我出国三十年后,第一次跟父母共度春节,这次也为年迈的父母,庆祝了他们60年相濡以沫的钻石婚。第二次是在秋季,这一次与父母相伴一个月之久。也是在这一次,按着父亲的回忆,手绘了我们家族解放前最后的家宅。大门,影壁,木质的对联。一排宽敞明亮的瓦房,园内还有自家的水井。可以想象,在院内通往正屋的庭路两旁,摆放好仙球、芭蕉、石榴、和鱼缸以后,这是一个多么惬意、舒服、又祥和,且其乐融融的家族。那些日子里,我还在暗自高兴,虽然父亲不能跟我一起出门了,但我们的思想交往,还是那样活跃那样鲜明。万万没有料到,事实上,父亲的大脑也在一点点退化。回首看,那次的畅谈,居然成为了我们父女俩,今生今世思想交流的终结篇。 2019年秋天,再次探望父母。在进了家门之后,父亲的目光只是从我的脸上扫过。好像,他好像并没有认出自己的女儿!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紧缩了,不能控制地在颤抖。跟母亲讲:爸爸好像没有认出我!在母亲的提醒下,父亲似乎才认出自己的女儿。我的心在滴血,父亲,一直挚爱我的父亲,难道这就是您要离开我们的预兆?! 无法体会他人的感受。当你的至亲的亲人,在一点点远去,在慢慢脱离本来你们生息相连的生命之环。你,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在我,是一夜夜的难眠,一场场的痛哭,和一天天祈祷。其实,心里很明白,以父亲现在的年龄和身体,是不会出现康复的奇迹。可是,还是无法停息地祈祷,也许,也许父亲可以坚持下去,可以等到我回去的那一天。乞求,乞求上苍,请赐福父亲,请让他的这场远行,无疼平稳、祥和安宁。 窗外是铁灰色的天空,细细的雨丝在随风起舞。风儿,请你停一停,请把我对父亲思念的话语,吹到父亲的耳中;雨滴,亦请你站一站,请你把我双臂的拥抱,送入父亲的怀抱。父亲,父亲,我慈爱的父亲,女儿在远隔千山万水世界的另一端,为您祈福。父亲,父亲,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都要做您的女儿。山山水水不会阻隔我们的父女亲情,父亲,父亲,女儿爱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