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一九七六年下乡以后,中国经历了许多变化。首先,是毛泽东去世了,然后,华国锋把四人帮给揪了出来,再后来是邓小平取代了华国锋。 我的政治触觉很迟钝,没有想到这些巨大的政治变动,很快就会影响到我的命运。 每天,还是一心一意地去照看那群可爱的猪。 时间飞逝到一九七七年的深秋,青年点的许多青年,开始窃窃私语高考的小道消息。许多头脑灵活的人,已经悄悄地离开了青年点,回城复习去了。我虽然也知道这个信息,但没有动心要高考,主要是,认为考上大学的机会几乎是零。自己太清楚了,我们在中学里学得东西太少,不会有机会考上大学的。 家里连着来了两封信,第一封信是让赶快回家,第二封信就更直接了,让火速回家,复习功课参加高考。看了两封信,还是没有动身,当时心里就是一个念头,时间不够,复习也没用,不会考上的。 妈妈亲自来到了青年点,这是下乡以来,她第一次来农村看我。妈妈生气地责备我,说我太不听话了,也太不懂事。其实,父母应该是非常了解他们的女儿,这么多年来,由于一直过着到处寄养的生活,我行我素一直是我不变的风格。不过这回,妈妈坚决要求,让我听他们一次。 我自己本来只是准备放弃一九七七年考试,准备参加下一届的考试。我认为,这样会有比较充分的时间复习和学习,无论如何,高考,是离开农村的最好方式,也是我们这些知青可以控制的最佳机会。 最后,还是向妈妈让步了,跟着她回了家。 到家的那一天,算了算,去掉要回乡考试的时间,还剩不多不少三十天来复习高考。 一回家,吃过晚饭,父母马上说,我们开一个家庭会议吧。会议的主题就一个,这次高考,百草应该考文科还是考理工科。我当时连想都没想,冲口而出,“考文科。” 之所以这样回答,是因为心里觉得,学文,就是天天看小说,那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而且自信满满地认为,考文科,考取的机会更大。可父亲马上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行!你没看见耍笔杆子的,文革时都受到了冲击吗!考理工,必须学理工科!”张了张嘴,想反驳他们,一眼瞥见父亲坚定绝然的表情,就把自己的话给生生地吞了回去。最后,轻轻地说,“好吧,考理工。” 说出那句考理工的话,在以后的三十一年里,都没有后悔过。反正虽然学理工,可没人能阻止我看小说。不过到了二零零八年,真地要自己写东西了,才发现读和写是那么的不一样,常常是心里有千言万语,而下笔根本不成文。曾经非常懊恼过,当年为什么没坚持一下,去学文呢? 现在想想,学什么真的没那么重要。理工的底子,也教会了我,写文章的逻辑性,也让我明白,一篇文章里要有一个中心,要有高峰和内容(故事)。自己的水平就是这样,只要是慢慢地一点点地在进步,只要是自己觉得是一种享受,写得好与不好,并不是很重要的啊! 父母看我同意考理工了,好像都松了一口气。 让人惊讶地是,父亲马上像变戏法似地,手里变出一大叠文革前的历届高考试题,最上面的,是一份数学试卷。父亲说,“看看吧,看你能做上来多少。”拿过试题,试卷上的第一道题是:请给下列方程,进行因式分解。 抬起头,问父亲,“什么是因式分解?”父亲当时的表情,让我终身不能忘记,失望、痛心一一写在他的脸上。这是父母,对他们这个一直让他们放心的女儿,第一次流露出来的失望和不满。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也暗下决心,一定、一定要考上大学,即使不是这次,下次也一定要考上! 父亲马上改变了他事先给我制定好的复习计划。他说,“百草,你的复习时间不多,就一个月,你无法把所有的东西都看一遍。这样吧,我们放弃做这些以前的高考试题。数学,你就把你中学的数学课本都拿出来,自己把课本看一遍,能把习题做了更好。物理我会帮你串讲一下,化学就靠你自己了。”我接过话来,“语文我有把握不复习,只要试题有写作文,我应该没问题,可是,没时间背党史了。”父亲说,“我来看看政治的复习大纲,到时给你串讲一下重点。” 九本数学课本、三本物理课本、两本化学课本,都静静地堆到了我面前,这回真是没商量,要一本本地啃过去了。 一看到因式分解的例题,真是恍然大悟,这是我最拿手的东西啊! 父亲的物理串讲有三位学生,一位老高三的大哥哥、一位跟我同岁的男孩子、再就是我。每天晚上他讲一到两个小时,后来他告诉我,三个孩子里,那位大哥哥基础最好,不过我反应最快,他对我考上大学有信心。 三十天飞快地过去了,因为我的个人关系还在农村,所以必须回到下乡的地方去参加高考。 临行前,父亲帮我确定了要报考的学校,我自己认为就报中专算了,因为实在没时间复习所有的东西,只要能离开农村,中专也不错。可父亲这次又非常坚定地让我报考他的母校,东北大学(当年的东北工学院),而且必须要子继父业地学电。不想再跟父亲争辨了,反正,到农村真正添志愿书时,是我说了算。 青年点的知青,又都回到农村参加高考。 由于点里的知青都是设计院的子弟,考试之前,全体知青都陆陆续续回城复习去了。我们一回青年点,发现面临的第一个挑战是,由于无人住,加上十二月的东北严寒,睡觉的炕全都冻裂了。而且根本无法烧炕,一烧火,烟就从裂缝里冒出来,湿气也会往上返。 跟我挨着睡觉的高姐姐,悄悄地跟我说,“百草,吃完晚饭,带上你要看的书,什么也别讲,跟我去我的亲戚家睡觉。”我用眼睛溜了一下屋里的其他人,唉,心里挺矛盾的,跟高姐姐走,肯定休息得好,不过好像有一点不仗义,这不是没跟大家有难同当嘛。高姐姐看我在犹豫,急急地跟我解释,“草儿,其实别人可能也有地方去,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咬咬牙,好吧!管不了那么多了,还是跟高姐姐找好地方睡觉吧。后来得知,并不是所有女知青都找到了暖和的地方睡觉,没能做到跟大家做到有福同享,让我一直心存歉意。 考试前的最后一项事情,填写高考志愿。 一九七七年,辽宁省高考是大学和中专一起考,统一用一张试卷,大家一共可以填四个志愿。当时还听说,其中一个志愿,大家都必须填,就是“服从分配”,那么要我们填的就剩下三个志愿了。 拿着志愿表,心里开始翻腾,报不报父亲指定的东北工学院?东工是国家重点院校,在辽宁几乎是最好的学校了。我认定考上大学的可能性,基本接近于零,报中专,也许还有一线希望。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博一次,反正本来就不准备参加这次高考,就权当一次练习吧。 我的高考志愿: 东北工学院 沈阳机电学院 冶金专科(这个是中专) 服从分配 辽宁那年考四场,数学,语文,党史,物理和化学一起算一门,每天考两门,一共要考两天。 那时,高考的考场设在公社(就是现在的乡政府所在地),我们要顶着严寒,走八里路去公社考试。每天早上,大家吃好饭后,知青的食堂再给每人发一个大饼子,带上算中午的干粮。这还要感谢设计院的带队干部和食堂的几个知青,帮忙给大家做饭开饭。 农村的考场非常简陋,一间间教室,只有前排靠黑板的地方有一个炉子。一九七七年的高考是在十二月份,正值东北的数九寒冬。按考号,我的座位是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考试时,写字都要不停地给钢笔呵气,要不钢笔水会冻住。 四场考下来,感觉数学和语文考得还马马虎虎。化学考得最糟,因为在中学时只学过无机化学,辽宁那年的化学题,一半是没学过的有机化学,那些题,干脆给开了天窗。物理部分,虽然答上了一大半,但没有发挥我的真正水平,很不理想。党史,就是到今天,也不知道人家究竟给了我多少分,因为没有一道题给出完整直接地答案,完全是凭着以前上中学时知道的一些,加上父亲的讲解,再按自己的理解,作一般意义的回答。 在以前读书的生涯里,到高考为止,我在学校的成绩,无论什么课,几乎都没在九十分以下过。所以,按我的理解,考大学每门至少也得九十分,才会被录取。一考完试,就心灰得不行,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感到这样失败过,恨不能这次考试,就是一个荒唐的梦。 知青们大家结帮走回青年点。有那么几个自我感觉良好,而且复习了很久的女生,一路上,在大声争论数学里的一道题。因为那道题,试卷给了一个角度的值。她们高声地说,给的那个角度值,就是骗人的,根本没用。我当时心里都烦透了,第一次,非常大声地喊了起来,“统统不要吵了,那道题是数学课本上的习题,角度刚好用得上,最后结果是xx。”一时间大家都鸦雀无声,惊讶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什么都不想解释了,甩甩头,迈开大步,当时就在心里定下了目标,明年,要统统考九十分。 上帝,没有给我参加第二年高考的机会。 考完试,回到青年点后,大队开始催知青出工。这回,没有任何犹豫,我义无反顾地,成了点里的第一个带头回家的知青。据说我走后,在大队和青年点,掀起了悍然大波,大队的干部非常生气我的举动,而那些一直抗着,没去队里干活的知青,也都乘机跟随我,蜂拥回城了。唉,好像是无心地领导了一把坏潮流。 从农村回家后,郑重跟父母宣布,“什么也别问,考得不好。让我看一个星期的电影,看完后,我会好好复习,明年上大学。” 体检名单公布下来,我居然榜上有名,这太让人吃惊了,难道大学要不及格的学生?!父亲也非常认真地问, “草儿,你到底考得如何,都是怎样答的问题,我要算一算,你究竟考了多少分。” 拿到大学入取通知,看到我的第一志愿赫然列在上面,在心里悄悄地对自己说,哇,进大学真的不用全及格啊! 人生,就这样向我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注:一九七七年,东北工学院对辽宁学生的最低录取线是二百分,也就是说,每门课的平均考分是五十分。(待续) 上一篇:新忆海拾贝24:青年点--不舍猪倌 下一篇:新忆海拾贝26:好友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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