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部分童年和少年是在姑姑家的大院里度过的。 姑姑家的房子是那种红砖小平房。这趟平房里住着了几户人家。我的大伯家就在姑姑家的后院,不过大伯家是那种有小院子的旧式三间窗明几净的青砖大瓦房。姑姑家房子对着的前院儿,也是大伯家那种有小套院的旧式大瓦房。小时候,我一直没明白,为什么就姑姑家那趟房子比较小、比较简陋。 这几天回头想想,忽然了悟。啊,姑姑家前后的房子都是解放前的大院,间距很大,房子盖的比较讲究,而姑姑家的这一趟房子,是解放后,政府在两趟老房子中间,又加盖的一条简易小平房。 这条小平房,住了五、六户人家,它和前面对着的青砖瓦房,合在一起,有那么一个孩子们可以玩的宽一点的过道。 小平房的五、六户人家,再加上青砖房的两、三户人家,这八、九户人家成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 紧挨着姑姑家的是老于家,现在想想这家的妈妈是一个非常认真仔细的人。对于家的爸爸没有什么印象,而深深印在我脑海里的,是这家哥儿三个中的老二。这老二应该与我差不多大小,也许小那么一岁。二小子是于家哥儿三最聪明的一个,也是于妈妈的骄傲。在于家三个小子中,二小子眉眼长的最顺。二小子比老实木讷的老大活泼,会说话。又比猴精、淘气的小三儿懂礼貌,在大院里挺招人喜欢的。 一年夏天,二小子不知道搁哪儿掏弄来了一把二胡,从此,这左邻右舍包括百草,都领教了二胡的厉害。不知道您听没听过,无师自学二胡的人拉二胡,那声音,咋形容呢?文明点说吧,像发出颤音的琴弦,在你的心尖上抖动。那声音让人听的,一晚上一晚上直起鸡皮疙瘩。有一段时间,这二小子一拉琴,连最宠他的于妈妈,见了大家都低头走路不好意。可这二小子还真有一股子韧劲,练琴那是一天都不拉。夏去秋来,前后整整练了有那么大半年。后来还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二胡硬生生地让二小子给拉的是模是调了。那于家妈妈,每天也很得意地在院子里挺着胸膛、扬着笑脸、走来走去。前两年,看见我现在住的美国中部小城,居然有个学生民乐队,里面有一排孩子拉二胡,当时就悄悄地出了一口气,嘘,还好,我跟他们都不是邻居。 在姑姑家这排房子里,还有一家印象深刻的邻居----贾家。贾家是姐儿三个,最小的小兰与我同岁,也是我最要好的玩伴。 当年,贾家的父亲,应该是市里管服务行业的小头目。只记得表姐小碟,常常领我去浴池洗澡,每次去,只要提一下这贾伯伯,我们就不用排长队。可见走后门,文革前就有,只是那时都是老百姓小打小闹的事情而已。 一次,小碟和贾家的姐姐们商量,要给小兰和我烫头发,我的心真的是猛烈地跳了几下。那年代,烫头可是比较奢侈的事,妈妈有一张照片,头发烫了,还做了一个漂亮的发型,真是美丽无比,我那时会经常偷偷地看这张照片,心里生出无限的遐想。 过了没几日,贾伯伯从班上借来了烫头的工具。那可是60年代,虽然不用火钳子烫头了,但与那区别也不大。一个圆的大圈,下面有许多小夹子,表姐和贾家二姐---小静,先把我们的头发用小夹子一一卷好,再给那个大圈子通了电,几十分钟后,我和小兰的头发都变成了卷毛狮子狗。最恐怖的是我的头发,由于先天比较柔软,电烫后,基本呈小细麻卷状态,就像现在大家看到的黑人头发差不多。唉,本来想美一把,没美成,有那么半年,那些细卷顽强地站在我的头上。过了好几个月,新的头发已经长的很长了,那些卷依然曲附在我的头发末端,姑姑只好把我的头发剪成短短的。 玩完了我们的头发,安静了不出半年,小碟又开始出了新花样,要领着我和小兰去照相馆照相。反正只要是领我和小兰玩,姑姑和贾伯伯都会乐呵呵地给予经济援助,谁让我们俩都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了呢! 要说这烫头,我的确是很向往过,照相,我可不想玩。原因是小碟老是说我不如燕儿漂亮,在我小小的心里,认为不漂亮就不应该去照相。于是小碟,为了她以前说过的话,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游说工作,终于,在她许诺了很多事情后,我和小兰被几个姐姐打扮好了,去照相馆照相。 还能记得那天是穿了一条白底粉色斜条的泡泡纱连衣裙,左右肩各有一排白色的小纽扣,裙子是妈妈从上海给我买的,很素雅俏皮。小兰没有这么漂亮的连衣裙,但也穿了一件小花褂子,让小静姐给扎了两条小辫子,一副活泼快乐的样子。 到了照相馆,我又开始后悔,不想照相了,这可把几个姐姐急坏了,一顿软硬兼施,把我和小兰推到了镜头前。摄影师按下了快门,镜头里留下了小兰天真灿烂的笑容,和一脸安静的我。 后来我的父母接我回家上学了,文革也开始了。有那么几年,家里总是动动荡荡的,小兰的父亲也受到了冲击,她们家搬走了。 又过了许多年,我已经上大学了,春节去给姑姑拜年。表哥忽然问我,百草,还记得老贾家吗?我说,小兰是我儿时的好友,当然是不会忘了的。表哥说,他前些日子在街上碰到了贾家的大姐----娟子,唠了半天嗑。娟子跟他说,她家文革中走五七,去了农村。因为贾伯伯不是技术干部,她家在农村呆了许多年,最近才回城。又说,贾伯伯很糊涂,去了农村以后,很怕乡里的人欺负他们,去了不久就逼着娟子嫁给队长的儿子,娟子那时已经二十岁了,跟她父亲顶着,坚决不干,贾伯伯又逼小静嫁,小静那时才十八,稀里糊涂听了父亲的话,现在孩子都有好几个了,她们全家回城,把个眼泪汪汪的小静留在农村了。又说小兰考上了中专,也在念书呢。 在这个大杂院里,还有一家很给我深刻印象的邻居,是住在姑姑家对面的青砖房里的苏家。苏家除了自己家有个小院子外,房子也很宽敞。苏家是解放前的资本家,其实房子本来就是人家自己的,只不过解放后,政府给他们留了一部分,把他们其它的房产都分给了别人。 苏家大门基本是跟姑姑家门对着的,当然中间隔了有近十米。听表姐讲,苏伯伯是以前工厂的老板,厂子在解放后给公私合营了,但好像还给他留的一个职位,收入也还可以。苏伯伯每天晚上总是喝它两盅酒,每次见到他,他脸堂都红红的,人非常的随和。苏伯母是家庭妇女,脾气很好,平时很喜欢与我们这些小孩子们聚堆。 苏家的小儿子与我和小兰同岁,但比我和小兰都大几个月,院子里的大人都叫他苏三儿,我和小兰叫他苏三哥。这苏三哥小的时候常常是拖着鼻涕,说话还有一点磕巴,不过心眼儿很实在。我们一起玩,无论干什么他都会让着小兰和我。有的时候院子外面的孩子们欺负了我和小兰,他也会挺身而出,给我们撑腰。 苏家给我留下深印象的,并不是苏三儿,而是他的大哥,大家都叫他苏大哥。这苏大哥比苏三儿至少大十几岁,在我们还是混混沌沌的孩童时,他就已经参军当解放军了,所以苏家是光荣的军属。能记得以前日子的人,一定知道,那时候,一家子里有军人,可不得了,全家都跟着沾光。如果让俺形容,蹦进脑海的竟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句话。 真正对苏大哥有记忆,是在我的少年时代。初见苏大哥,留在脑海里几个闪亮的字是,英气逼人。从来就没见过这么浓眉大眼,高高大大,又十分刚阳帅气的男子汉了。当时苏大哥正好与未来的苏大嫂处对象,第一次见这个准苏大嫂,我是震惊不小,世上真有这么美丽的女子,秀美、婉约、文静,他们站在一起真是天之绝配,让我这颗少年之心,暗叹和羡慕了很久很久。 从童年到少年,我都在这个大院进进出出。日子是在跳猴筋、踢毽子、和歘嘎拉哈的快乐中慢慢流逝的。 姑姑家大院的入口,连着一条很小的街。偶尔街上会传来弹棉花、磨剪子、修理洋铁壶的吆喝声,而孩子们最想听到的就是吹糖人、和崩苞米花的叫卖声了。 只要一听见吹糖人的小鼓和吆喝声,孩子们就会一窝蜂地跑回家,跟家长们要钱买糖人。家境比较好的孩子能要到三分钱,差一点的也会有一分钱。吹糖人的,有一口锅,里面有烧化到恰到好处的糖。花三分钱,吹糖人的,就会拿一个勺子,在糖锅里淘上一勺糖,吹出一个你想要的糖动物,比如小猴子、小胖猪,放在一个竹签上给你;如果是一分钱,吹糖人的,就会拿一根竹签,在糖锅里一转,做成一个叫糖稀的棒棒,就是小竹棍上顶着一个稀糖疙瘩。有糖动物的孩子,会把那个小动物把玩一会,再慢慢的、一点点的把那个动物舔下肚去。拿着糖稀棒棒的就简单的多了,只要把那个小糖球放在嘴里慢慢转,慢慢品味就可以了。 崩苞米花的一来,就比较复杂了。孩子们还会冲到家里让大人们都出来,因为苞米花崩一次有一大袋子,院子里的大人一般会商量一下,这次轮到谁家崩苞米了。轮到的那家,要负责出一大碗干苞米粒,和崩苞米花的费用,好像是一角钱。所有的孩子都会认真地围着崩苞米花的人看,那崩苞米花的家什也挺特殊,像一个平躺的炮弹,黑黑的颜色。崩苞米花的人,把那碗干苞米粒倒进炮膛里,关上一个小门,再把那颗炮弹架在火上烧,还不断地转那颗炮弹,到了一定温度,那人会咋咋呼呼地,拿一个大的布口袋套在炮弹小门的一端,然后,你就听得一声巨响,开门了,如炮弹爆炸,新崩好的白花花的苞米花,也全在布口袋里了。孩子们会一声欢呼,都拿着大茶缸,等着大人分苞米花。 在美国的日子里,每年夏天,在我家附近,都会有一种演奏音乐的冰激凌小车,在各个小区游荡。孩子们小的时候,每次冰激凌车来小区,只要一听见冰激凌车的音乐声,他们都会冲到我面前,跟我要钱好去买冰激凌。虽然家家户户冰箱里可能都有冰激凌,但许多家还是让孩子自己去买那小车里的冰激凌。看到一小群孩子排队买冰激凌,总是让我感觉回到了从前,就好像看到了卖糖稀的小担子,又好像听到了那崩苞米花的爆炸声。 童年和少年,总是让人难以忘怀,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好像都随着我和小伙伴们快乐的笑声而飞逝。 多年前回国去探亲,正好表哥表姐来访,说起以前的日子和那个大院,表哥和表姐们告诉我,那个大院早已不复存在,现在那里已经是一片高楼大厦了,言语之间流露着住高楼的快乐。我只有在心里暗叹,童年,真的成了埋在心底的记忆了。 相关文章: 忆海拾贝链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