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江南,永远像梦境一样飘忽在心里。江南的烟雨濛濛、江南的小桥流水、江南的荷花洁雅、江南的垂柳轻飘,江南,在我心里总是一幅细雨轻风、品茗悠歌、温婉多情的画面。而那画面里,也总是掺杂着一丝淡淡的离愁。 我出生在初夏的江南。 妈妈生我时,外婆就守候在妈妈的身边。过了阴历五月初五,我还没来到人世,外婆非常着急,嘴里一个劲儿地嘀咕,“这孩子,这么好的日子都错过了。 ” 我生命的头三年半,由于父亲和母亲常年在外出差,是与外婆一起渡过的。当然,那时我还太小,对跟外婆在一起的日子没有任何印象,只能从妈妈和其他人的叙述中,想象那段温馨的日子了。 脑海里总能浮现出一个胖胖的女娃娃在河边、在草地快乐地嬉戏玩耍,也总会看见慈祥的外婆忍饥挨饿来喂饱这个快乐的小娃娃。 八十年代中叶,在与外婆分别了二十年后,有幸和妈妈一起去了浙江老家,探望年迈的外婆。 外婆非常高兴我们母女俩的到来,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回头对妈妈说,“百草她笑起来很象她的奶妈。”我这才知道原来我曾有过一个奶妈。外婆说,当年妈妈生下我,满了月就得回东北工作,把我交给她来抚养。外婆帮我找过好几任奶妈,后来选定的这个,不但人善、奶足,而且长得面目姣好。 外婆感叹回忆,当年妈妈的同事来上海出差,妈妈托同事接我回东北的家。外婆好依依不舍,送我去上海,她曾领我去上海有名的“新世界”买衣服,让我这个三岁半的孩子自己选衣服,我当时挑中了柜台中最贵的一件金丝绒娃娃服。我急急地打断了外婆的话,把多年来一直困扰我的一个镜头描述给她。我说是不是一个玻璃柜台,里面有很亮的灯,柜台中放了许多衣服,那件深红色的衣服就放在柜台的最上层,而且是中间。外婆非常惊讶,连连说,“对,对呀,难道你还记得当时的事情?”我说,“那张图片一直印在我的脑海中,每次想起那个镜头,都有一种快乐高兴的感觉伴随着,其它的事就记不得了。” 外婆是一个非常有文化修养的人,虽然那时已有七十多岁,可她身上散发的知识修养和高雅气质,让你还是可以从人群中看出她的与众不同。我看过外婆年轻时候的照片,外婆那明亮的眼睛,秀美的脸庞,加上她那苗条的身材和柔柔的气质,一付文静优雅、大家闺秀的样子。去看外婆时,外婆还跟我开玩笑说,“养了几个女儿,没有一个继承我的气质。”我在心中暗叹,轮到我这个外孙女,恐怕继承她的东西就更少了。 当时看见外婆屋里放着许多书,《人物》杂志也整整齐齐地排在桌子上,非常惊讶地问外婆,“您还看书?”外婆说,“喜欢读书,也喜欢这个杂志,许多事情和人都是我熟悉的。”然后,外婆笑咪咪地问,“草儿,爱看书吗?”我点了一点头,爱看书,这恐怕是我继承她的唯一地方了。那几天,我们谈了很久各自喜欢的书,听外婆说古道今,娓娓道来往事,我在心底唏嘘叹惜,一位大家闺秀、秀丽佳人,绝佳的文学修养、渊博的知识,外婆她也只能琴瑟单飞、空对人生、虚度年华。 外婆的一生有过风花雪月、荣华富贵的锦瑟年华,也有低入谷底、无可奈何劳燕分飞的坎坷流年。我的外公是中国二十年代屈指可数的几个留法学生之一。学成归国后,在家乡的女子高中,相中了当时在学校以才貌出名的外婆。订婚后,两个人有过一段浪漫的恋爱期,那时外婆还在读高中,外公就每天在放学时去接外婆,两个人卿卿我我,相互眷恋。他们的结合,被当时好多年轻人羡慕着,也被当作一段美丽的佳话,在家乡流传着。 那次见外婆,她跟我讲了许多藏在她心底的往事。她和外公两人相敬相爱、感情深厚、举案齐眉。外婆感叹地说“跟你外公做了二十年的夫妻,一共生了十个孩子,前五个只养活了你妈妈一个,后五个孩子都得以成活。”当年,由于外公的地位,家中雇有保姆、司机、和其他佣人,外婆是不必亲自下厨做饭的。可是,外婆为了外公,常常自己下厨做一些外公爱吃的东西。外婆在女子学校里学过家政,烧有一手好菜。外婆说, 一次她烧汤,把一些葱花爆过头了,吃饭时,外公看到汤上漂荡的点点焦葱花,开玩笑地说,“啊,汤里撒了黑芝麻啰~~!”喝了一口,又说:“好喝、好喝啊,味道就是不一样呦!” 外公由于他的学识和身份,加上是浙江人,被蒋委员长视为嫡系。在四十年代的中国战乱期间,一直被国民党政府当人才带着走。外婆跟外公拖儿带女去过上海、重庆、贵阳。 外公是一个孝顺的儿子,为了他母亲----我的曾外婆,能有孙儿们承欢膝下,在他和外婆东奔西跑的那几年里,他们曾把大女儿(就是我母亲)和二女儿留在浙江伴陪曾外婆。谁也没有料到,他们的二女儿,会因为战乱生病,没有得到及时治疗而丧命。当外婆和外公知道已经永远失去了一个女儿时,他们真地是痛心到了极点,外婆也一直不能原谅自己,她怨自己没能把所有的孩子都保护在身边。 一九四八年国民党开始撤离大陆,外公跟外婆商量,希望能全家一起去台湾。可外婆觉得,他们的大女儿我的母亲还在老家曾外婆身边,而小儿子就是我的舅舅则刚刚出生,与其这样全家东跑西颠、漂泊不定,还不如她带着几个孩子回浙江老家,等局势稳定了,再跟外公汇合。外公只好自己跟着国民党去了台湾。 到了一九四九年,国民党几乎全线撤离大陆,国共两边的大门也快要关上。蒋委员长给了外公可以带三个家属的名额,让外公接外婆去台湾。当时外公的计划是接外婆、舅舅(他们唯一的儿子)、加上我母亲去台湾。可外婆实在无法在六个孩子中割舍掉四个,只带两个孩子与外公走。外公的第二个方案是带我母亲和他大哥家的女儿----我的堂姨妈,去台湾,因为这两个孩子都快高中毕业,外公希望她们去台湾读大学接受高等教育。外公的第二方案遭到曾外婆的强烈反对,她说这两个女娃娃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她不想割舍这两个孩子,也不愿看到这两个孩子背井离乡。最后,外公外婆这两个书生一商量,决定还是外公自己去台湾,外婆则带孩子们在乡下老家。而他们做这个决定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们听蒋委员长说,最多一年,就可以光复大陆。谁曾想,这一别竟成了他们终身的遗憾,这对相爱的夫妻,就这样,在人世的后四十年,就只能隔海相望,梦中相会了! 外婆跟我感叹说,“你外公有记日记的习惯,他把以前的日记都留给了我。解放后,村干部要求交出你外公的日记,我不肯交。结果他们派了一位远房亲戚骗我说要借外公的日记看看,那位亲戚后来把日记都交公了。唉,我连你外公的字迹都没留下。” 在那风景秀丽的江南小镇,听着外婆讲她对外公的爱、对离别的无奈,我的心,真是深深地陷入了一种很凄惨优美的境地。这对相爱的眷恋夫妻,就这样因为一个国家的命运,而只能劳燕分飞、魂牵梦萦、隔海相望了。 妈妈生我,是在外婆和外公离别了十年以后。 外婆跟我说,她给我起的乳名,是从苏轼名诗“雪泥鸿爪”中得来的,她希望我象鸿雁一样,能从父母那儿常常南来北往地看看她。但我看了这首诗的全文后,能深深体会她怀念外公,而又对世事无常的无奈心态。 我的外公和外婆都已经作古多年,他们各自都苦苦地等待了对方近四十年。世事弄人,非常遗憾和惋惜,他们没有等到两岸开放的那一天。 在心里深深地祈祷,希望外婆外公现在是如愿快乐、相会相伴在美丽的天堂。 苏轼的《雪泥鸿爪》: 人生到处何所似,应是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泥爪,飞鸿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寒驴嘶。
【百草园,最近在整理《忆海拾贝》,删除了一些章节,增加了一些新的人物,有几篇也重新写过,所以再次贴在这里与大家分享】
下一篇: 新忆海拾贝2--小小女孩要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