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園：這篇小說獲2018年度漢新文學小說佳作獎。這篇幾乎可以說是我第一次認真正式寫小說，得到了評委的厚愛和欣賞，也希望讀者喜歡。】

西   嫁    娘

[美國]   百草園

   欣雨這一夜又沒睡好，早上起來人呆呆的，心很煩。

  周五，又是周五了，韋德今天會來嗎？已經兩個星期了，打從那次韋德找來中國同胞搞什麼翻譯交流以後，他就再沒跟自己聯繫。這兩個周五，韋德都沒有按慣例在周五必來的晚餐出現。欣雨心裡有一絲苦味。這是什麼事兒啊，事態是不是發展得越發滑稽了？明明那天最難堪的是自己，怎麼結果好像是韋德受了驚嚇。也許那場談話應該算是兩敗俱傷？不過，欣雨還是覺得自己更委屈，也更傷感。看來這世道，有理也講不清了。       

  欣雨一邊洗漱，一邊繼續想心事。唉，原來一直以為她跟韋德的關係，應該算塵埃落定了。現在看來，不但變得風雨飄搖，看這架勢，如果韋德以後再不見她，也不算什麼意外。

  欣雨一邊洗臉，一邊胡思亂想，無意中瞥了鏡子一眼。鏡子裡的人，柳眉微皺，由於幾天沒睡好覺，眼睛下出現微微的青痕。不過即使不施粉脂素面朝天，這張臉還是迷人地俏麗。欣雨停下洗臉的手，看着鏡子裡的自己，心底輕聲嘆息，她知道自己長得漂亮，可美麗的臉蛋能帶來的，很難說是福還是禍。

  已經是晚上六點多了，湖南園飯店的生意漸漸步入高峰。許多美國人工作一周后，都喜歡在周五，帶着自己的家小來這裡吃晚餐。

  欣雨很忙，老闆娘莉莉已經讓她招待六桌客人了。這會兒，她手裡托舉着滿滿的一托盤飯菜，從廚房裡匆匆出來。不知道怎麼回事，她忽然感覺到了什麼，抬眼向飯店前門看了一眼。韋德站在那裡，正直直地看過來。他們眼光互碰的那一瞬間，欣雨忽然有了一种放鬆的感覺，他來了，而且眼神里略帶笑意。欣雨想，看來，韋德還沒放棄她。很好，這樣她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去和他周旋，也給自己足夠的時間，去考慮他們的關係和嘗試他們的未來。

  看見韋德，老闆娘莉莉也鬆了一口氣，她馬上迎了上去，“韋德，歡迎，這邊兒請。”莉莉熟門熟路地把韋德帶到屬于欣雨服務的一張小桌上。

  “韋德，我給你拿一杯冰水來，欣雨馬上過來。”莉莉笑眯眯地說。

  莉莉說完，正要離開，韋德做了一個讓莉莉靠近的手勢：“莉莉，我知道你們今天很忙，不過等一會兒，我吃完晚飯，你能不能允許欣雨早一點下班？” 停頓了一下，韋德又補充說：“今天我找欣雨有事。但請不要先告訴欣雨。”

  聽了韋德的話，莉莉微微一愣，不過她眼睛很快一轉，忽然像明白了什麼。她滿臉堆笑地壓低聲音回答：“好，好，我不會說的，我明白。”

  這下換莉莉開心了，她覺得自己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前兩天她還以為韋德和欣雨吹燈了呢。她是太想他們兩個能成功了，這會讓她這個紅娘當得很有面子。而且如果欣雨能嫁給韋德，那可以解決太多問題了。欣雨就可以在她的餐館長期工作，而她也算不負朋友之託，也不用整天擔心移民局上飯店來搞突襲，抓非法打工的了。看情形，韋德今晚來是好事情。不過如果欣雨跟韋德早離開，就得她自己接替欣雨招待客人了。行，只要欣雨跟韋德能走到一起，自己做點犧牲也值得。

  欣雨看着韋德吃完晚餐，又按慣例把他額外叫的一份蝦炒飯打包，輕輕地放到韋德面前。一般這個時候，無論餐館多忙，欣雨都會甜蜜地跟韋德嘮兩句，但今天，讓欣雨驚訝地是，韋德忽然主動伸手拉住她，自己倒站了起來說：“雨，你坐下，我有話對你說。”

  坐下？她在上班呢。欣雨猶豫了一下，又下意識地回頭去看老闆娘莉莉，她發現站在前台的莉莉，也正向這邊張望，還對自己點點頭。欣雨心裡忽然有一絲絲緊張，她慢慢地坐下來。這時，站在她面前的韋德，忽然單腿跪了下來。欣雨一下子明白韋德要幹什麼了，不要！她在心裡吶喊。欣雨急中生智，“忽”地站了起來，同時死命地拉韋德，希望他也站起來，她不能讓韋德說出他想說的話。韋德太胖了，儘管欣雨使勁兒拉，還是沒拉動。欣雨看着眼前的韋德，忽然有一種看一堆肉的感覺。現在，無論怎麼樣都不能讓韋德說話，一堆肉還算小事，兩周前韋德問的那些問題，讓她到現在都無法釋懷。欣雨的心在哭泣，那麼多問題橫在他們之間，年齡、語言、身體、國籍，甚至文化修養和認知，難道她欣雨真地就隨便找個男人，只要是美國男人就要嫁了？不行，不行，她還沒有準備好，至少現在，她還沒法跟他在一起生活。

  在欣雨站起來的那一瞬間，韋德忽然覺得非常地失敗。這個小女人，他們相處三個月了，她不是寫過信告訴他，她喜歡他，準備以後跟他一起生活的嗎？現在他清楚地了解她有多少麻煩：非法的身份、不正式的工作、語言交流的障礙、遠在中國年幼的兒子。在他的生活里，他還從來沒有接觸過像欣雨這樣的人。他苦苦思索了兩周，覺得自己還是非常喜歡她，最後終於說服自己，準備跟着感覺走。今天，他就是要給她一個驚喜，一個他準備接納她的驚喜。怎麼會是這樣，好像反過來她又想回絕他？東方女人真是不好琢磨，她給你希望，給你溫柔，但就是猶猶豫豫地不肯邁出跟你同床共枕的那一步。韋德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在這裡待下去了。

  那天晚上，欣雨呆坐在黑暗的公寓裡，心裡如同一團亂麻，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公寓的。怎麼辦？欣雨知道韋德是一個好人，雖然比她大十幾歲，人也過胖。可她跟韋德相處的這幾個月，還是能感覺到，韋德是那種樸實又本分的人。本來她已經說服自己就嫁了吧，一則自己已經不再年輕，二來她也不再相信什麼愛情了。和兒子他爸倒是青梅竹馬，可他不是也變成了她的前夫，成了另一個更年輕女孩的丈夫了嗎？就算是為了自己的下半輩子，主要為了還在國內的兒子，閉上眼睛嫁了吧。

   一想到兒子，欣雨心裡更亂了。兒子快到十歲了，現在跟着姥姥一起過日子。欣雨出來闖蕩還不都是為了給自己爭口氣，給兒子一個光明的前途。現在可好，欣雨想，我今天都做了什麼，雖然韋德還沒來得及說出求婚的話，但他肯定是來求婚的。而她，好像是拒絕了他的求婚！

  欣雨真是有苦難言，是，今天是她拒絕了韋德的求婚，那是因為她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這個韋德，他也轉變得太快了吧？想到兩個星期之前的那一幕，欣雨還是無法釋懷。

  兩個星期前，韋德忽然告訴欣雨，周日會跟她一起共進早餐，還說同時請了一位他的同事。欣雨一聽就覺得好奇怪，打從他們開始約會，韋德從來沒有把她帶到家人面前，更何況介紹給他的同事。這回要帶她見他的同事了，是不是應該算他們的交往又往前走了一步？欣雨記得，當時她還在心裡暗自竊喜，也許她跟韋德的關係，終於要發展到下一步了。韋德當時也的確是鄭重地跟她解釋過，說雖然欣雨的英語可以在餐館當一個服務員，但他要請的這位同事，是請來給他們當翻譯的，因為，他要跟她談比較正式的話題。

  那天的飯店，是一個非常熱鬧的美式大飯店。韋德請他們吃地道美式Branch，一種早中餐合併的典型美式周末餐。韋德的同事，當然是一位中國同胞。見面以後，欣雨欣喜地發現，那位優雅叫安妮的女士，不但英語很棒，而且跟自己是從同一個城市出國的老鄉！她們見面時，還真有點異國他鄉遇故人的感覺，兩人都是雙眼淚汪汪的。

  可是還沒等兩個人嘮熱乎，韋德忽然從手裡提的公文包里抽出兩張紙，清清嗓子直奔主題：“安妮，今天請你來，是我有很多問題要想問問雨，她的英語讓我無法跟她進行更深的交流。”

  安妮倒是不急不慢地，轉過頭對欣雨笑笑說：“欣雨，你們的事韋德跟我聊過一些，你給韋德寫的信還是我翻譯的。我知道你對他很有好感，今天韋德請我來是當你們的翻譯，他說有重要問題要問你。”

  聽了安妮的話，欣雨沒有太大的驚訝。韋德曾經要求她寫信，讓她談一下她對他的態度。這個老學究韋德，當時還得意洋洋地說，他有拼音翻譯詞典，讓欣雨可以用中文寫信，只要註上拼音就可以，他說用那個字典就可以看懂她的信了。看來，真正的字典應該是這位安妮老鄉。

  安妮好像很善解人意的樣子，跟欣雨解釋完了，又回過頭對韋德輕輕地用英語說了幾句話。欣雨聽得似懂非懂，安妮好像是告訴韋德剛剛她對自己說的話。

  接着安妮伸出手，對韋德說：“把你的這些問題給我吧，我先看看。” 安妮從韋德手中接過那兩張紙，低下頭讀了一會兒紙上的問題。不知道為什麼，欣雨覺得安妮的臉色漸漸變得不對勁兒，只見她抬頭看了一眼欣雨，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韋德，“我們開始吧。”安妮輕輕地說。

  安妮面向欣雨，說出了第一個問題：“韋德想知道你是什麼時候來美國，和以什麼方式進入美國的。”

  欣雨稍稍有些發愣，她跟莉莉講過，別跟韋德講太多她的經歷，但她也知道她早晚要面對韋德，面對這類的問題，只是她沒有想到就是今天，而且以這種方式。欣雨剛要張口回答，安妮又很快速地對她說：“欣雨，我們年齡差不多，我應該比你大一點，所以我以老鄉和姐姐的身份告訴你，如果你真想跟韋德結婚的話，你應該如實回答他的問題。”

  欣雨知道安妮說得對，可是面對來自韋德這種方式的詰問，還是讓她心裡非常難受。她選擇了如實作答。

  安妮開始說第二個問題：“韋德想知道你現在的身份在美國合法嗎？除了做湖南園的服務員，你還有其他的工作嗎？”

  問題一個接着一個拋過來：“你以旅遊的方式進入美國，並且滯留下來，是不是你來之前就計劃好的？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是打算利用婚姻來解決自己的身份問題嗎？”、“你目前的工作能支付你和兒子的花銷嗎？如果不能，你打算怎麼辦？”、“現在你是搭莉莉的車去餐館，那以後你有能力購買車嗎？”……

  欣雨記得，那天她一直在努力，去回答那一個個讓人難堪的問題。她不記得自己那天有沒有吃東西，即使吃了，也完全不記得吃了什麼。回答到最後，欣雨心裡忽然很悲哀地蹦出四個字，三堂會審！她是被韋德帶到審判台上，韋德對她的為人和感情都有疑問。留在欣雨記憶里的是韋德嚴肅認真的表情，安妮略帶不安看向她的同情，還有她自己都能想象出來，一如被抓罪犯的滿臉悲情。

  欣雨不記得他們談了多久，只記得，韋德一路開車送她回家，兩個人一句話也沒說。當時，她的心情就和今天一樣，不安里夾雜着混亂。

  唉，欣雨嘆了口氣，難道自己來美國的決定做錯了嗎？可是，在國內，她實在無法待下去了。本來做得好好的工作，忽然就沒了，大家都下崗了。好不容易夫妻倆的生意有了些起色，跟她青梅竹馬，而且一直對她疼愛有加的丈夫，居然來個紅杏出牆。到最後，他還乾脆扔下她和兒子，投入了那個女人的懷抱！以欣雨的心性，她實在無法再在那裡生活下去了，她不想看周圍人同情的目光，更不想見那個情斷義絕的人，因為他還經常來探訪兒子。找人，找路子，去美國。出去闖一闖，為了自己，也為了兒子。

  欣雨坐在沙發上，不知道想了多久，只覺得自己暈暈沉沉、迷迷糊糊地。忽然，電話鈴聲大作，欣雨一個激靈，啊！自己好像睡着了，現在是什麼時間啊？好像是後半夜，怎麼會有人這個時間給自己打電話？想到這兒，欣雨猛地一下子清醒了，她的電話只有國內的媽媽、韋德和莉莉知道，難道是家裡出什麼事情了？欣雨一下子撲到放在桌子上的電話上，“嗨，哪一位？”

  話筒里傳來兒子小羽的哭聲：“媽媽，媽媽，姥姥生病住院了！”

  欣雨身子晃了一下，趕緊抓住桌子的邊緣：“小羽，你在哪裡？別哭，好好跟媽媽說，姥姥怎麼生病了？”

  電話里突然沒了聲音，幾秒鐘後，是欣雨的朋友鍾鴻在說話：“欣雨，你媽媽今天忽然在家裡暈倒了，好在是周末，小羽在家，是他打的120。”

  欣雨聽得心裡一疼，小羽，才不到十歲啊！鍾鴻接着說：“欣雨，你別着急，你媽媽好像是流感加上高血壓，所以才暈倒。現在住院打點滴，過幾天應該就可以出院了。這兩天小羽就在我這裡，你放心吧。”

  欣雨在電話上嗚嗚咽咽地拜託感謝鍾鴻，又千叮嚀萬囑咐地讓小羽要聽鍾鴻阿姨和姥姥的話。

  放下電話，欣雨忽然萬分地憎恨自己。來美國快一年了，當年來的目標不是非常清楚的嗎？自己不是早就下決心，來美國找一個靠譜的美國人嫁了，給自己一個安穩的下半生，給兒子一個安定的家嗎？韋德有什麼不對？是因為他問的那些問題嗎？將心比心，換了自己處於他的位置，可能想知道的問題不會比他少吧？畢竟他是要娶一個，對他來說沒有合法身份，而且要靠他養活的老婆。韋德他很坦率，把所有的問題都直接問了，在搞清楚所有情況後，考慮了兩周，又回來了。而且，今晚，啊不，昨天晚上還準備向她求婚，這說明在他的心裡，是曾經準備接受她的。

  曾經？韋德的確是曾經要想向她求婚。是她自己攔阻了他，韋德現在氣到什麼程度，她不知道，他還會要跟自己結婚嗎？

  欣雨看看表，已經快凌晨四點了。無法再睡覺了，那就趕快行動吧。

  洗浴、化妝、找出最漂亮的裙子，欣雨知道盛裝下自己的魅力。她苦笑了一下，這算什麼，色誘嗎？不能管那麼多了，要趁着韋德還沒完全放棄她的時候，趕快把他們的事情定下來。今天，就是今天了，欣雨知道韋德一直想跟她上床，今天就是她再嫁的日子，無論有沒有愛情，也無論她和他的感受，只要他能給她一個安穩的未來。欣雨安慰自己，她不是第一個嫁給美國人的中國人，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男婚女嫁，這是人們祖祖輩輩走的路，只要韋德還願意接納她，嫁吧。欣雨耳邊似乎響起了婚禮進行曲，莊重典雅，她好像看到，韋德挽着她的手臂，和諧寧靜安詳。

  來了，我來了，西風裡的又一位西嫁娘。       

【評委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