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出版的最新一期美國《外交政策》雜誌，2011年7／8月號，刊登了列昂－阿隆一篇重要文章：《你所知有關蘇聯崩潰的原因都是錯的》 Everything You Think You Know About the Collapse of the Soviet Union Is Wrong 很有看頭。

蘇聯作古已經二十年了。直到1991年，老布什派往莫斯科的大使站在戈巴喬夫與葉利欽中間，搞不清楚他自己的身份到底是駐蘇聯還是駐俄羅斯大使的時候，全世界包括布什與戈巴喬夫和葉利欽，以及世界所有總統主席國王和他們的智囊顧問，還包括所有的政治學者專家，甚至包括所有詛咒並期盼蘇維埃邪惡帝國垮台的逃亡或者沒逃出來的蘇聯的政治異議份子，無論憑感覺還是理論，沒有一個人預見預測到了明天的世界就不存在蘇聯這樣一個帝國了。更沒有人知道這個世界還繼續存在，尤其是地球還基本完好地作為一個球存在。

二十年過去了。政治家們整天要忙乎政治，繼續修理地球，沒空煙酒蘇聯為什麼突然中風，連抽筋都沒來得及就屍骨無存。政治學家們，尤其是克里姆林宮學家們，沒有一個因為自己過去的一切胡說八道而羞愧上吊，反而繼續津津有味地煙酒：媽呀，是呀，怎麼這麼個管咱們一輩子甚至幾輩子飯碗的蘇聯，說沒就沒了呢。這是咋回事兒呢？咱們可得繼續研究啊。

又花了二十年時間，這些學者繼續汗牛充棟地出了著作，如果一頁頁連起來，從地球可以到達太陽了。他們確實拋出了許多真知灼見：共產主義的政治制度反人性，無法永久撐下去；共產主義的經濟制度，大鍋飯沒法永久端上桌，要散夥；蘇維埃的文化，不敵西方民主資本主義文化，會被掃蕩，等等。這都是道理。可是，這都是在蘇聯垮台之前早就被人發現表述過的，無非是蘇聯的真正垮台驗證了。最關鍵的問題是，為什麼原來你們說它垮，它一直不垮，而它突然垮了，卻沒有一個人真正有預感預報？你告訴我火山總有一天要噴發，地震說來就來，就算專家呀？就當終身教授與國策顧問呀？為什麼俺要賣大碗茶維生，不讓俺去當終身教授國策顧問呀？俺也知道火山總有一天要噴發的呢。

列昂－阿隆證明了他那份教授與研究員的薪俸沒有白拿。在最近這期《外交政策》上的文章，他對這個問題給了一個新穎的解答：蘇聯垮台的直接原因，是蘇聯人，從最高領導層到普通民眾，跟世界其他人類一樣的聰明理智正常。他們有着正常人類生存生活的追求：要有尊嚴有道德秩序的真實的生活。當他們真正開始這樣的追求的時候，蘇維埃制度甚至這個偉大的祖國，都不重要了。當他們上下一心去追求真實尊嚴與道德的時候，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一個龐大帝國就飛了。

在1985年，當蘇聯接連幾個黨魁兼國家元首鞠躬盡瘁老死任上，終於推舉一個年輕的戈巴喬夫接管大任的時候，蘇聯的國內政治經濟以及國際地位，跟1975年相比，毫不遜色。雖然在阿富汗打爛仗，也沒有比美國在越南的仗更爛。蘇聯人雖然整天排隊買麵包黃瓜，莫斯科居民雖然有一半在嚴冬沒有熱自來水，但是他們過得並不比東歐兄弟慘更多，甚至跟大有起色的中國人比，他們也並不在整體上顯得窮酸或者更艱苦。比起埃塞俄比亞等國家的饑荒戰亂，蘇聯人不在天堂也絕不在地獄。比起三十四十年代，甚至五十六十年代，蘇聯人還是知道什麼叫苦。1985年的蘇聯，除了最高領導人相繼死去之外，無論科技軍事經濟發展指標以及社會穩定程度，雖然沒有蘇聯自己宣傳的那樣遠遠壓倒美國，但確實是世界上兩個超級大國之一，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壓倒它，也沒有一個敵對國家的情報機構搜集到蘇聯社會與政局風雨飄搖的半點證據。政治，經濟，甚至文化，以及國家間跟美國的競爭，包括“星球大戰”，頂多有人說是蘇聯最終會不敵美國，卻無法說明為什麼它說倒就倒，就在那個時間轟然自我倒塌。

那麼問題在哪裡呢？問題的關鍵，在於蘇共幾十年的宣傳教化，宣稱他們在領導人民一步步走向更加輝煌燦爛美好的明天：共產黨人是這個社會的優秀份子，克己奉公的模範，公正無私，對人民忠誠真實，道德情操美好理想的化身。蘇聯在他們的領導下，不是人間天國，也是世界上最完美理想並且日益更完美無缺的偉大國度。而蘇聯存在發展到80年代，蘇聯人已經幾乎全部是共產主義造就的一代新人。可是這一代新人，本質上還是根本就沒有被共產主義所改造的人，人性的真善美假醜惡，依然照舊。小孩子吹的肥皂泡，哄不了大人說是升天的氣球。

首先受不了這些泡泡的，恰恰就是專業吹這些泡泡的蘇共中堅骨幹領導人與蘇聯社會精英。到80年代，蘇共以及蘇聯社會的骨幹精英，都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他們從小學到大學到更高層次的專業教育，除了從小天真純潔，接受黨的道德紀律教育訓練跟學習物理化學一樣認真虔誠之外，長大成材必須要把學校接受的教育訓練用於人生與社會實踐。實踐出真知：那些教育都是假的。連物理化學都是假的：蘇聯的科學技術並不是黨報所講的那樣真正傲世莫比的。公正廉潔的共產黨員或許有，但那或許是個別清潔工。戈巴喬夫要了解蘇聯甚至國際的真實消息與情況，絕對不能看自己掌管的報紙電視。也絕對不能聽任何下屬甚至政治局委員的匯報發言。要掌管治理這個國家，他必須要接近真實，要知道真相。他自己至少知道一個真相：這個國家這個社 會，幾乎一切都是假的。他開始尋找講真話的人，開始鼓勵心腹然後到同黨，講真話。是為格拉斯諾斯特，“公開性”的發端。

總書記同志，真要聽真話嗎？你如果對付得了真話與真相，我們就講！

在加拿大當了十年大使的雅可夫列夫，在1983年就向戈巴喬夫等高層講真話：我們已經受夠了！ 我們的觀念，我們的做法，我們對自己過去與未來的觀點看法，跟歷史與實際的反差， 一切的虛假，令人窒息屈辱！

戈巴喬夫的蘇維埃總理李茲柯夫，在1985年發言：我們監守自盜，行賄受賄，給上級的報告，報紙上的消息報道，主席台上的講話，謊言充斥，互相一個個授勳掛獎章，從上到下，從下到上，全無道德廉恥。

戈巴喬夫的外長謝瓦德納澤告訴這位總書記：一切都虛假，只有腐敗是真實。

再到民間，在有限範圍內讓人們講真話，從勞模到廠長到工人到集體農莊幹部職工，大家一板正經裝模做樣為黨為蘇維埃工作，跟蘇維埃黨與國家一板正經裝模做樣為人民服務一模一樣。

戈巴喬夫震驚，憤怒，咆哮了：這個國家已經沒有道德了！我們黨已經喪失了最基本起碼的尊嚴了！於是，他開啟了道德重建的號召與運動。為了振興經濟，革新政治，為了社會發展國家真正繁榮昌盛，首先要有民族道德，民族與人民的尊嚴。從道德重建入手，戈巴喬夫開啟了公開與重建運動。他沒有鄧小平那樣的有利條件搞改革開放，因為蘇聯沒有香港澳門新加坡台灣那樣的血緣道德尊嚴親戚。不錯，中國向外開放進來的資本主義親戚那裡有許多醜惡，但是那些醜惡起碼是真實表露的。一個公開的私生子，他有人的尊嚴。但是一個和尚尼姑的私生子，一直隱瞞身世，到頭來和尚尼姑與這個私生子，都喪失尊嚴。為什麼要講道德？道德首先是誠實，誠信道德是尊嚴的基礎，戈巴喬夫這樣教導。我們蘇維埃國家是有尊嚴的國家。我們蘇維埃人民是要尊嚴的人民。

人民明白了。我們要道德，我們生活要尊嚴。人民不明白。什麼是道德？誠實，誠信，不撒謊，守信用。誰不誠實？誰一貫撒謊？誰剝奪了我們聽真話講真話知道真相的權利與自由？誰踐踏了我們的尊嚴？

還我尊嚴！請講道德！去你媽的黨媽媽！去你媽的蘇維埃！

就這樣，偉大的蘇聯與蘇共，一下子中風，嗚呼哀哉了。

蘇共與蘇聯作古。如今的俄羅斯人還在繼續尋找道德與尊嚴，但是至少已經不是在全部的謊言虛偽裡面去尋覓了。世界上還有許多國家民族，正在痛苦甚至激烈突發地這樣尋找尊嚴與道德。

突尼斯的那個大學生小販，他爭的就是做人的尊嚴。埃及民眾，利比亞民眾，爭的也就是人的尊嚴。當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所有民眾的尊嚴，都被一個滿臉橫肉毫無基本廉恥良知的元首和家族集團剝奪，變成“最高主權”的頂戴野雞毛的時候，只要讓這些民眾知道追求自己的尊嚴，革命就暴發了。當然，當一個民族誰也不知道尊嚴為何物，只知道金太陽是他們的唯一榮耀的時候，或者苟且偷生是最實際的唯一人生要求的時候，革命沒門。但是，因為沒門，沒準突然哪天就從一個縫隙里暴發出來。

所以，在中國，公民與人的尊嚴，必須列為禁詞。尊嚴只能屬於黨與“元首”“國家”與“民族”。當從黨魁到黨員到民眾都清晰地要求人的尊嚴，真正要求誠實誠信道德的時候，中共，就到了最危險的時候。而中國，就要新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