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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妞不牛:我还想再活二十年 2018-2-17 (是二等奖呢,存档)
我活过了不止一个二十年。中国到美国,到天国。 第一个二十年,我是土得掉渣的乡巴佬。离我家最近的城市,叫六水,从我们山沟到那要走十几天。山沟里就只有大队支书曾经到那里开过一次会。后来他每次开会做报告,总是说:“我那次去六水城里开会,见了大世面。人家吃的国家粮,那米粒比我们的大!” 每当我端着碗吃米汤煮红薯叶的时候,我就眼睛发呆地梦想去六水,吃很大一粒的国家粮。
[定格:冒热气的国家粮白米饭] 我十岁那年上学。本来七岁要上学的,九月份去报名,我生日是十月份,没有满七岁,明年再来。第二年山沟里唯一的小学停课闹文化革命,一直到我十岁那年才重新开学。在一间茅棚里,一个六水来的刚初中毕业的女知青,教我们二十几个从七八岁到和她差不多大的十几岁的娃子,反正都是学红宝书。 上学我很开心。我从没见过城里的姑娘。她圆圆的脸,特别白,剪着我们山沟里没见过的短头发,一笑就是两个酒窝。城里人吃国家粮,米粒大,她的眼睛也就长得特别大特别亮,连个子也比我爸高,那皮肤都似乎特别油光水嫩。我十岁就能够看出来。她的六水普通话,很好听。她教我们写她的姓,说很像卡在哪儿的卡,但是不上不下,不憋着,就叫卞。所以我们学写字,不是从毛主席万岁开始,而是从上到下到卡到卞。我虽然长的又黑又小,但是她叫我大黑子,因为我是一年级里最大的。 我背诵毛主席语录很厉害,一年后她就让我升到三年级。学珠算我也很厉害。我还特别喜欢音乐课,不管是唱语录歌和样板戏,因为我特别爱听卞老师吹笛子。那是她从六水带来的,竹子做的,光光亮亮,上面系着一根红绳。那是学校唯一的乐器。她吹的很好听,但是她不让任何学生吹她的笛子。她说吹笛子会流口水,不卫生。我偷偷拿着她的竹笛仔细看过好几回,没敢去吹。我在家里后山砍了根竹子,锯成几节,打通竹节,模仿我记得的老师那支笛子,用刀子戳了几个孔,硬是吹叫了。 后来我把自己做的笛子给卞老师看,她像看见稀奇宝贝一样拿在手里把玩,瞪大眼睛问我:你自己做的呀?她没擦洗就试吹了几下,居然也和她自己的笛子差不多好听。她再告诉我,有的孔不对位。她照自己的笛子画了一张图,叫我再做一支试试。我一口气做了好几支。她一一验收我做的竹笛,让我选一支留给自己,她选一支留下,其余的给同学们。她就教我们吹笛子,建立了一个笛子小乐队。我们从“北京的金山上”开始,到“大海航行靠舵手”,都有模有样。卞老师带我们到大队部给村民演出,老师领吹指挥兼独奏,我当第二领吹,大家都说跟收音机大喇叭里有得一比。 卞老师说我有音乐天赋。我不知道天赋是什么。她说,就是你吹笛子,比其他人进步都快。我说,我回家后放牛,就骑在牛背上吹。她说,是吗?那就是真正的小放牛和牧童短笛啊。我又不懂。她说,没什么,就是两首很有名的曲子。我说,老师你吹给我们听。她说。不行,这不能教的。我问,为什么?她突然打住,闪亮的眼睛里好像有潮湿,说,“你别问了,当我没说。” 我后来放学后不走,特别请她把说的什么小放牛吹给我听。她说,“你不要回去放牛啦?”我说,牛饿一会没关系。山上有的是草,回头它们会吃饱的。她说,这样吧,今天我陪你回家放牛,一边教你吹笛子。 就这样,她送我回家,一路上给我讲了有关牧童短笛与小放牛的故事。从民间歌舞故事到钢琴到贺绿汀。我要懂不懂听入了迷。我说,卞老师,你们城里人真了不起,怎么知道这么多。她说,这是她爸爸教的,包括学笛子。她爸爸就是上海音乐学院贺禄汀的学生,原来在上海,后来当了右派,被分到六水文工团。他吹的笛子,都做了唱片,小放牛和牧童短笛就是他的拿手。现在他又被批斗,在干校改造,罪行包括吹这样的曲子。 我装了一满脑瓜听不懂的东西。只有两个感觉:一是卞老师和她爸都了不起,吹笛子原来这么伟大。二是吹笛子也很危险,甚至很可怕,吹好了要挨批斗。可是我还是不管那么多,想听她吹,还想学。 两条山沟,我们走的好像比平常快一倍就到了家。我带卞老师见了我父母。他们见了老师非常高兴,一个劲说老师好老师好。我妈还不住地说城里来的知青娃好漂亮。一碗热茶还没喝,我很快就去队里牵牛回来,拉着老师就去山坡了。我教她骑牛,她不敢。我就骑在牛背上,她牵着一条牛,我拿着自己的土笛子吹着“北京的金山上”。到了山坡后牛自个儿吃草,卞老师吹起了她的笛子:吹完《小放牛》,接着是《牧童短笛》。她先是站着,对着一片山坡草地吹。一边吹,一边欢快地蹦蹦跳跳。我躺在草地上看,屏声静气地听。后来她坐到地上,甚至干脆也躺在山坡上吹。那笛声悠扬,圆润,嘹亮,欢快。我觉得她就像白云里下凡的一个小仙姑,来到我们这山沟里,把这里当成了仙境,尽情地撒欢。 我躺在旁边听入迷了。这比那些《大海航行》好听多啦!我问她,为什么不在学校教我们吹这样的曲子?她说,这是反动曲子,不能在学校教。我们只能在这山上没人的地方吹。我要她一遍遍吹,然后我用自己的笛子跟着吹。就这么一个下午,我居然能够吹下那两首曲子了。太阳要下山了,她要回学校了。我看着她走进落日里,一身霞光。我骑在牛背上,一路吹着那两首新学的《小放牛》与《牧童短笛》,回队里了。
【定格:老师走进晚霞,身后是原生态牧童短笛】 后来,我放学回家后就把牛牵到离学校很近的山坡去吃草,卞老师一边看我放牛一边教我新的曲子。有一次她吹了《敖包相会》,我觉得好听极了。要她给我讲解这首曲子。她只说,这是关于草原与爱情的曲子,你小孩子觉得好听就行了。我也就跟着学着吹。我吹得成调调了,就问:这曲子有歌词吗?她说有。然后她就随着我的吹奏,在山坡上亮出嗓子唱开了: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哪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呀 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呵 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呀 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 只要哥哥我耐心地等待哟 我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哟呵 她唱的比在学校里教我们的任何歌都好听。我就站在她面前一步远吹笛子,清晰的看见她白净的圆脸在阳光下泛红,眼睛里闪着似乎有泪水那样特别的亮光。当她的眼睛扫过我的时候,那亮光似乎像手电筒照着我。我非常肯定地感觉到她对我吹奏的赞许。她的胸脯随着歌曲激烈起伏,情不自禁手舞足蹈,山坡白云成为她的天幕背景。她的歌声和着我的笛子,甚至打动了那两条牛。它们不时望着我们,哞哞叫几声。歌声笛子和牛叫,从山坡飘落到山沟,似乎又从山沟飘上天空。
【定格:山坡两条牛,跟着《敖包相会》歌舞笛声哞哞叫】 有次她还吹了一首很不相同的曲子,非常平和而忧伤。我问她,这是什么曲子?她说,这也是她爸很喜欢的,是外国曲子,是要用一种叫长笛的洋笛子吹的,叫小夜曲。我问洋笛子什么样,你家里有吗?她说原来都有,现在唯一留下的就是她从小学习的这支竹笛。 从竹笛到长笛,从简谱到五线谱,到钢琴,到六水,到上海,到草原,到世界。卞老师,一个六水来的知青姑娘,让我这个土娃子脑袋里想到城市的时候,不只是很大一粒的国家粮了,而且似乎那里人们并不快活。不过,我还是爱吹笛子,还是要努力到那里去吃国家粮。 卞老师教了我们四年,我们快乐了四年。四年后,她被推荐上师范学院,回六水了,我也五年级小学毕业了。她临走前特别到了我家,把她那支笛子送给了我。笛子上刻了几个字:大黑子留念。我父母说,老师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你,不能要啊。她说,大黑子早送了我他自己做的第一支好笛子呢。她嘱咐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告诉我父母,一定要继续送我上学,说我是她教过的最好的学生。我父母说,谢谢老师,今后一定让这黑子跟着老师进城去吃国家粮。 我父母真的刮净家里的坛坛罐罐,送我进了离山沟十几里路的镇上的中学。两年初中,我被挑选进了学校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吹笛子。我的竹笛成了学校一绝,当然最绝的是,竹笛是我自己手工做的。卞老师送我的那支笛子,我舍不得在学校拿出来,只在家吹。我模仿那支笛子做了好几支。我觉得每一支都比学校买来的好。我模仿广播里的《扬鞭催马送粮忙》练习,在学校演出独奏,老师学生村民都说比喇叭里听见的更好听。 升高中那年,最令人高兴的事有两桩,一是恢复了高考,我们农村娃可以通过高考上大学,吃国家粮了。二是卞老师师范毕业,分配到了这所中学教英语。
【定格:我和她在学校走廊不期而遇,互相惊呆喜极】 II 我现在拿出了学吹笛子的劲头跟卞老师学英语。 卞老师对我说,“吹笛子只是一个娱乐爱好,调剂你的心情,陶冶人的品行。你要专注学习功课,争取考上大学。” 我说,“我知道,我从做你的学生第一天起,就想上学进城吃国家粮。“ 她说,“还是个傻小子。不只是吃国家粮,你甚至还有机会喝海水呢。你要知道,那个人死了,时代与世界变了。你赶上了。” 卞老师展示了她的新式武器:一支闪亮的银色西洋长笛。这是他爸被解放之后特地为她搞来的。她问我愿不愿意学。我当然一万个愿意。不用说,我的英语伴随着吹长笛而长足进步。我学长笛一开始就是《敖包相会》,接下来是德里戈的小夜曲,一直也差不多只吹这两首。卞老师好像也是最钟情这两首。她吹笛的时候不让我盯着她看,叫我闭着眼听,听感觉。可是我发现,卞老师每次都看着我吹,她那闪亮的眼睛里总好像润着水。我记得卞老师的规矩,自己的笛子别人不能吹,我不让别人吹我的笛子,卞老师也还是不让别人吹她的笛子。但是只有一支长笛,她教我时,我没有想到要先去洗。而我吹完要去洗,她却说不必了。她说练习完她自己会去洗。 我的英语也和吹笛子一样,当然是全校最棒的了,连卞老师很快都说我的单词量比她还多了。 不用说,我考上了大学英文系。我上大学前,卞老师把她心爱的长笛送给了我。我把自己最珍爱的一支自制竹笛送给她,刻上:献给最敬爱的卞老师。 我上了大学,学的是洋文,但是我仍然是最土的。不但是我的长相衣着,特别是我那支自制的土竹笛,就是全校的笑柄。可是我能够用那支自制土笛子吹德里戈的小夜曲。在特别的时候,我躲在校园的树林里,拿出卞老师送我的长笛来吹。我发现,这支长笛吹奏《敖包相会》最动情来劲。 我给卞老师写过信。拿起笔来,用中文写上“敬爱的卞老师,”觉得不对味。改成“亲爱的卞老师,”心跳的不行,写不下去。后来改用英文,“My Dear Miss Bian,”很顺溜,可是下面没词了。因此,把字纸篓塞满了,没有给她发出一封信。 大学第一学期结束放假,我迫不及待地直奔镇上中学,直接到卞老师宿舍。开门的是卞老师同寝室教过我们化学课的姚老师。她见到我,劈头就说,“你不是来看我的吧,卞老师不在这里了。” “她,她,她去哪里了?” “她没告诉你?”姚老师用一种异样的眼神和口吻问我。“这好像跟你有关啊。” “跟我有关?”我愣住了。姚老师见我那样愣着,就让我进了她的宿舍,说,“好吧,进来谈谈吧。” 我在楞楞朦朦的状态下,硬是听懂听清了姚老师所告诉我的一切。就在我上大学不久,学校领导对卞老师谈话,说要她注意影响,老师不能和学生谈恋爱。卞老师坚决否认同我的任何恋爱关系。最后,找他谈话的副校长明白告诉她,证明她清白无辜的最好方法,就是接受校长对她的追求。校长曾是卞老师一个公社的知青,在师范学习时高一届的工农兵学员同学,在大学里就追求过她。他的父亲是这个县的教育局长。卞老师当年被选拔为工农兵学员,就是他局长父亲的运作功劳。卞老师来到这里教书的第二年,他来这里当校长,一直追卞老师。他认定卞老师跟我有关系,因此整她,并威胁要发文件到我的大学教育我。不久前卞老师父亲调回上海音乐学院教书,她还有个伯伯在美国。卞老师就辞职到了上海,后来到美国去了。 “黑子,你到底同卞老师有没有恋爱关系?”姚老师问我。 “没有。”我认真地回答,“但是我很爱她,真的。” “黑子,”姚老师说,“你这份爱是一盆火,也是一块冰。你太年轻。你专心上好你的大学吧。说不定你将来也可以出国,到美国去找卞老师呢。” 我听了姚老师的话,专心上好我的大学。实际上,是更专心地上大学,更加专心地学好钻研我的专业。大队支书用国家粮引诱我出山沟。卞老师用竹笛把我一个山沟娃子引向知识和文明,如今再引领我出国门看世界。我决心报考研究生,然后像卞老师那样,到美国去。只要我努力,有志者事竟成。 事竟成了——三年后我考上了上海一所大学的英文系文学研究生。读研期间我给人辅导英文,找老外练口语加寻求美国留学信息帮助,加兑换外汇券,两年后我如愿以偿拿到了美国大学的奖学金,被录取进了美国文学博士生班。虽然我获得了全额奖学金加助教职位薪金生活费,但是我还是没钱买赴美机票。 我想到了卞老师,她如今在美国。我知道她父亲在上海音乐学院,我还知道他父亲姓什么——中国不常见的一个姓。因此我就去了上海音乐学院找卞教授。卞教授也移民去美国了。但是我找到了卞教授在美国的一个通讯地址。于是我就向卞教授地址给卞老师写了一封信,信中回顾了我和她的师生情谊,汇报了我这几年的奋斗努力以及被美国大学录取的情况。恳请她贷款给我买一张上海去美国的单程机票,容我到美国后在助学金里偿还。同时我也开动脑筋找门路挣钱,继续加班加点给想出国留学的非英语专业的大学生以及中学生补习英语,到外滩找老外当志愿翻译及聊天练英语,继续趁机人民币用一比一兑换外汇券再一比二到三换黑市人民币。 不到一个月,我居然收到了卞老师的回信:她和她父亲都为我能到美国深造感到极为高兴。他们给我寄来了赴美机票,决意不要我还款,卞老师还说要在机场亲自接我。 在中国的二十多年,就是这样一段和卞老师的情缘:我的山沟,我的竹笛,我的老师,我的学校,我的追寻。 我当然是幸运儿,从一个山沟里的土娃儿到那里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到当时全国早期的名牌大学研究生,再到80年代的自费出国留学生,快班车差不多都让我赶上了。我也没有特别膨胀到头比牛头还大,只是记住了卞老师那句话: “那个人死了。时代与世界变了。你赶上了。” 我追随着卞老师来到了美国。我的美国梦说起来,也就真的除了我的卞老师到了美国,再也没有什么比她更具体或者更抽象的朦胧缥缈了。 我提着一个土气的小箱子,里面装着一支竹笛一支长笛,揣着倒卖外汇券赚来的二百五十美元,整整愣愣一个二百五,上了去美国的飞机。 出了海关,在机场出口我很远就看见了卞老师。她虽然穿着不是我当她的学生时那样,而是美国式牛仔裤加一件红白相间体恤,但是那圆圆白净的脸和大大的眼睛,和多年前一个样。她还居然举着一个牌子,用中文大字写着:欢迎小黑子!怕我认不出她?! 【定格:欢迎小黑子来到美国!】
后事交代 对不起,我的美国梦,就只能这样详细描述告诉你们我的前二十年,就是我怎么来到美国的。后面涉及我的家人的隐私。我只能这样简单告诉大家:我追着我的卞老师来到了美国,而且我让她嫁给我了。不但嫁给我了,她还一直在中国餐馆打工,让我读完成了博士课程。我们生养了两个孩子,直到我进入论文写作阶段,我放弃了。一来我明白了,文学博士学位对我在美国找到专业对口工作几乎毫无用处,在美国不能指望吃国家粮;二来奖学金资金链断裂,我必须尽丈夫与父亲的职责谋生养家。我和她从餐馆打工做起,到开了自己的小中餐馆,到购买了出租房,一路筚路褴褛,胼手砥足,可也其乐融融。我们不时在家搞家庭笛子演奏,或者到公园野外一起吹笛子。我们吹笛子时总是妇领夫随,她永远是我的老师和领导。两个孩子都成了吹笛子的好手,学校的明星。后来孩子们成了我们的领导,就这样辛而不苦乐而不富地一晃就过了二十年。 就在我来美二十周年那一天,我在餐馆下班之后再去出租房收房租,遇上了黑帮火并,一颗流弹正中我的心脏。我一刹那间,就到了天国。 我在天国,除了寂寞,觉得无怨无悔,还很幸福,因为我一辈子很幸运。我永远爱着我的爱人我的妻子我的卞老师,我们的孩子,我们的父母,我的中国,我的美国。 我当然有遗憾,并非急着想进天国。我真的没做错什么。包括这么快进天国,因为这不是我的选择,更不是我的错。我真的还想再活二十年。我希望我的爱妻我的孩子我的父母,能够谅解我。没有我在一起的日子,希望你们照样平安,幸福,快乐。 人间是快乐的,因为人的追寻,追梦,追情,追爱,从山野追到天边,都值得。追到了天国,人生之梦还是在人间。 【定格:我在天国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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