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生活,美丽的文字 文/沈睿 | (摄影家肖全拍摄的三毛的照片,成都,孤傲的也许累了的三毛) | 三毛是我觉得最亲近的二十世纪的中国两个作家之一。亲近她而因此喜欢她,喜欢她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喜欢张爱玲,因为张爱玲我无法模仿,我没有张爱玲的语言天才。张爱玲讲的故事跟我隔着几个时代,她的语言,特别是比喻都横空出世,光彩万丈。读张爱玲是隔岸观火——观张爱玲语言的焰火,她的语言灿烂,她的写作根本无法模仿。而三毛不同,三毛让所有做梦的女人都觉得自己可以像她那样做浪漫的梦,可以像她那样浪漫地生活,可以模仿她的美丽、简洁到几乎单纯的语言。浪漫地生活和写作——三毛是可以亲近和模仿的。一个让做梦的人们通过她的文字觉得可以模仿的人,一定有特殊的魅力。三毛的魅力就是在她的作品中展现的:浪漫的人,美丽的字。 在二十世纪到今天的中国,或走到更远,十九世纪,十八世纪,十七世纪,明朝、元朝、宋朝、唐朝……我坐在这里走进历史的名字里,历史的年代里,发现中国很少有作家能像三毛这样给我们提供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引起我们遐思梦想的生活方式,一种似乎无拘无束的自由的浪漫的生活方式。 三毛走红的时候,很多人,特别是男性作家和评论家们,都很鄙夷三毛,认为她是畅销作家,不值得一提。我看看那些鄙夷三毛的作家和诗人,发现他们大多都是一群农民出身的写字的人,他们的家大多都是农村出来的,浪漫对他们不仅奢侈,而且无法忍受。我再看看他们的文字。那些文字中表达出来的理想生活无非是多几个女人围着自己转,如贾平凹作品中的作家庄之蝶。或者就是责任重大肩挑重担功成名就财源滚滚的《兄弟》,如余华的小说的题目做指称的。他们的理想生活与三毛的个人独立,就是爱男人也没有失去自己的现代女性理想风马牛不相及。难怪他们看不上她。 中国没有一个男性作家,有能力给读者提供一种新鲜的美好的生活方式,让读者觉得可以“像他那样生活。”贾平凹是很出色的作家,不过我猜看了贾平凹的书,很少有人会想:我要像贾平凹那样生活,或我要像王蒙那样生活。不,我想不出有一个男性作家能做到这点。唯一想起来的是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有一段时间,很多中国青年要像作品的主人公一样活着。不过,即使这样,这也多半是红色宣传的结果。 中国历史上虽然有女作家给我们提供某种理想的生活方式:比如李清照的散文(只有一篇!)透露出理想的夫妻生活方式:她和丈夫一起去买书,买书回来分享书,分享书的时候看谁能记住某页某行的书,烹茶读书,以茶代酒,奖茶大笑,以致茶泼洒在裙裾上。非常爱情和非常分享的理想生活方式。李清照的文字让我们知道古代妇女可能有的幸福生活。可惜李清照的短文,太短了,短到对中国女性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影响。 二十世纪以来,在各种主义流行的时代,女作家们跟着流行走,写现实的痛苦,写改革,写爱情,很多人写自己的生活,但是罕见有人能提供新的视角来看生活,来过生活。丁玲的莎菲女士,有着外国名字的叛逆女性,并没有成为女青年模仿的女榜样。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让一代人痛哭,却没有让一代人想过这样的日子。二十世纪以来,几乎没有一个女作家可以说:我书中的人物的生活方式也让你梦寐以求。 只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三毛。 三毛用她的文字构建了一个浪漫的自我。这个浪漫的自我搬到撒哈拉大沙漠上,跟阿拉伯人交往,信当地人的神奇的诅咒,偷偷跑去看当地人在海边洗肠子的过程,既冒险又神奇,既潇洒又美丽,她描述的风、土、人、情,让我们这些只能在地图上旅行的女人或女孩子坐在家里,捧着她的书,无边遐想。我们对三毛着迷,着迷的是书中的那个人物的浪漫和潇洒,书中人物的爱情和生活浪花。谁能不为三毛的故事激情荡漾呢?谁不羡慕或渴望有三毛的丈夫荷西那样的丈夫呢?英俊的大胡子的西班牙男人,光这几个字就够成为春闺梦里人了,就是浪漫的标志了,更何况难以企及的异域风光,难以企及但是让人梦想的异域男人。 书中的三毛是生活中的陈平吗?用笔名三毛真名陈平的作家自己的话说,“我写的故事里只有百分之三十是真实的我。”读者不听三毛的陈述。读者,成千上万的读者,不听三毛的解释和辩解,连我也如此。每个读者都执拗地认为,书中的三毛就是作家的三毛。读者忽略的是作家陈平故意用三毛这个笔名把自己和书中的人物三毛等同,这是以“我”来写作的一个策略之一:创造真实的感觉,让读者混淆浪漫的自我与作家的区别,让读者觉得书中的三毛就是作家陈平,特别是作家的笔名也是同样的。作家的经历与书中的主人公是否真的相似,那不重要,我们希望她们是一个人。作家也希望读者认为那是一个人。 三毛的作品里的女主人公三毛或Echo(她的西文名字,意思是回声,这是很有意味的。回什么声?内心的声音?)以自己的浪漫的生活方式告诉每一个读者,生活可以充满了诗意,就是简单的买菜做饭,都可以插一把芹菜在水罐里当鲜花摆在桌子上让满屋生辉。屋子里不必有沙发,轮胎改成的椅垫堆在墙边,坐下去照样浪漫。三毛的生活是有意思的,她的生活中的小事都比一般人生活中的大事有意思。她到美国,在一个社区学院上学,学英文,却学来了一大堆好玩的朋友,好玩的事。她去了一趟东柏林旅行,遇到的是一个倾城的爱情的可能。她在大海茫茫的中的一个岛上买了房子,卖了房子,走的时候还在房子中间放一盆花,给新来的房主不仅美好的惊喜,也有美好的祝福。她的作品中的善意,打动我们,让我们看到善良、美丽、爱情、友情、异域风光可以是生活的主调,而这个主调因为唱的人如此浪漫,我们跟着一起被她的浪漫的魅力所倾倒。三毛的生活与我们的现实完全不一样,美好得如梦。我们爱三毛,因为我们爱那如梦的“真”生活,爱里面的善、爱里面的真,爱里面的美。 更多,三毛的作品语言如此平易近人,让我们以为我们都可以是三毛,都可以浪漫地生活,都可以浪迹天涯,都能遇到那爱自己爱得捧着玫瑰站在窗户下的大胡子男人。即使没有遇到大胡子男人,我们也觉得我们可以分享三毛的生活,三毛的生活方式,三毛为我们塑造了怎样去生活的榜样。三毛给我们提供了一种生活方式:自由自在,浪迹天涯却情有归宿。 让我用学术的词语再次表达:三毛在其作品中构造的女性的自我主体形象,被成千上万的女性的欢欣地接受,影响和塑造了成千上万的女性的自我塑造和生活方式。这在中国二十世纪以来的文学和文化中,是绝无仅有的。 不仅如此。 三毛还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写作方式。一种用生活来写作的方式。三毛用自己的生活当作写作的素材。她把生活变成了故事,把普通的故事变成了美丽的传奇。这样的写作,假作真时,真假难辨。我是专门研究“自传性写作”的,我的博士论文研究的题目就是《中国女作家小说中的自传性》,我对这种文体的各种写作策略相当了解,也因此尝试用这种方式写作。 这种写作方式,真真假假,假作真时真亦假。每一个写故事的人,谁不想给读者创造这样的梦境?曹雪芹如此,“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红楼梦》之后有很多人梦想活在“大观园”里,可是“无为有处有还无”——在没有的地方创造出有来的时候,有也是没有啊。读者,包括我自己都其实不明白“假作真时真亦假”——把假当真的时候,真的也成为假的了。作家三毛用语言构建的世界就这样在无数人的心中留下了真实的影响。 这种真实的影响居然到了有些人“我不相信三毛存在“的地步,亲自去考察,非要写一本《三毛真相》给世人看,要揭穿三毛“真相”。三毛的真相用得着他去揭吗?三毛的真相,三毛都写给我们看了。三毛是一个构建的人物,是一个女人写作的身份,三毛不是陈平本人,三毛是陈平在写作时的身份和作品中的主人公。可怜又无聊的写揭露三毛的书的人,他岂止没读懂三毛?他也没有读懂读者。他想把陈平拉出来让我们看。可是我们不认识陈平,我们认识的是文字中的那个浪漫的三毛,那个三毛碰巧还是个作家。 我们爱三毛。三毛给人们的影响都是积极的。三毛没有给人们负面影响,就是她的死也是一个传奇:自杀而死。人们还没有想象一个浪漫的老到七十岁的三毛会怎么样,但是作家三毛不能想象三毛老到七十岁还浪漫不已是什么样。她曾经试过。我看了网上流传的她给贾平凹的信和王洛宾的关系。我从直觉上不相信三毛与王洛宾会有任何超过友情的感情,因为三毛的浪漫,她可能会说话说得有点过。曾经沧海难为水,三毛不会与王洛宾有任何浪漫关系,不过是那个老糊涂王洛宾自己一厢情愿而已。我也从直觉上认为三毛不会写这样的给贾平凹的信,因为这不是那个谁也不崇拜,浪漫到永远,男人都为之倾倒的骄傲的浪迹天涯的三毛,而是一个拍贾平凹马屁的小女人。(只有贾平凹能想的出来三毛拍他的马屁)。如果这封信是真的,我只能说作家三毛实在是想创造出点故事来,可是生活中真的没完美的故事可以创造了。作家三毛也意识到这点了。她必须把三毛杀死,她必须把自己杀死,才能让三毛成为永远的偶像,永远的浪漫。 三毛去世后第二天,二十年前的一月初,我看电视上的新闻,非常震惊。因为给三毛拍照的摄影家肖全几天前来我们家,我们谈到三毛。我对他说我是何等热爱三毛。肖全已经跟三毛说好了,在三毛那年到国内来时做她的摄影师。看到我对三毛的满心的狂爱,肖全感动了,对我担保说,“等三毛到北京来的时候,我一定带你去见三毛“。我对这个会面激动万分,我在等三毛,我曾经以为我可以跟三毛那么近,只要等到夏天,肖全就会把她带到北京来,我就可以去朝拜我的神。没有想到三毛不想等到那个夏天了,她留给人间无限的遗憾,给我无限的惆怅。 等我人到中年后,再次回顾自己对三毛的爱,再次思考写作与人生的关系,我突然明白了三毛。三毛是别无选择 的。作家陈平用语言创造了作家三毛,作家三毛用语言创造了一个自己。这个自己该怎么面对更年期,面对人的衰老,面对没有一个跟荷西一样浪漫的男人而活呢?三毛给我们提供的生活方式要求这个浪漫的人以浪漫的方式结束这个故事。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故事结束了。 三毛要是活着,该六十八岁了。可是三毛能没有浪漫故事而活着吗?三毛自己不相信,我们能想象吗?那个偏要一根筋要跟三毛较劲跟热爱三毛的人们较劲去揭露三毛的人,不懂的是作家三毛是现实中的叫陈平的人的写作身份。荷西到底是死了,如三毛在书中写的,还是活着跟陈平离婚了,那不重要。我们爱的是文字中的三毛,是写字中的三毛。三毛,不管是作家还是书中的人物,她的生活方式和态度都让我们心仪,她的生活经历和爱情让我们羡慕,她的文字让我们热爱,因为三毛的文字如此平易近人,如此平淡幽隽,如此简洁纯净,如此美丽,我们热爱美丽浪漫的人、美丽浪漫的故事、美丽浪漫的文字。三毛集这三点为一身。这就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