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情人的描写是文学作品一个永不衰竭的主题。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到《安娜卡列尼娜》,这一部部巨著,正是以对男女主人公细腻的心理动态描绘,和出神入化的情感体验的倾诉,抓住了无数读者的心。作为看家,一般人取的是观照的态度,即不会把现实的人生同艺术作品等同起来。然而,不能不承认的是,文学确实是现实的一面镜子,它是社会生活的折射,人们甚至能够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我想起了三十年前当代作家张洁的一部短篇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作者以委婉的笔触,伤感的色彩,讲述了身为作家的钟雨和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干部之间的刻骨铭心而又无法实现的爱情悲剧。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心有灵犀二十载,苦苦期盼相逢相见,却一直等到生命的尽头,始终未能走到一起。作者在钟雨的日记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我们曾淡淡地、心不在焉地微笑着,像两个没有什么深交的人,为的是尽力地掩饰住我们心里那镂骨铭心的爱情。那是一个没有一点诗意的初春的夜晚,依然在刮着冷峭的风。我们默默地走着,彼此离得很远。你因为长年害着气管炎,微微地喘息着。我心疼你,想要走得慢一点,可不知为什么却不能。我们走得飞快,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们去做,我们非得赶快走完这段路不可。我们多么珍惜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散步”,可我们分明害怕,怕我们把持不住自己,会说出那可怕的、折磨了我们许多年的那三个字:“我爱你”。除了我们自己,大概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会相信我们连手也没有握过一次!更不要说到其它!”这是一种怎样的“柏拉图式”的爱情呀!即使在今天重新读来,仍然被张洁所展示给我们的爱情的境界,遗憾与执着所感动。 我并不十分崇尚柏拉图式的纯粹的精神恋爱,但是却非常感慨在当下物欲横流,情爱泛滥的年代,还有多少人坚守那些我们曾经视为永恒的东西呢?那种古典的执著爱情,在功利的现实社会中几乎消失殆尽。有谁还会为陆游与唐婉的“一怀愁绪,几年离所”而伤感?而在张洁的这篇小说中,女主人公钟雨在她的最后一页日记中这样写到:“我是一个信仰唯物主义的人,现在我却希冀着天国。倘若真有所谓天国,我知道,你一定在那里等待着我。我就要到那里去和你相会,我们将永远在一起,再也不会分离。再也不必怕影响另一个人的生活而割舍我们自己。亲爱的,等着我,我就要来了……。”这样深刻的内心独白,今天读来仍不免使人黯然泪下,不为别的,只为这世界上还有这样执著而痴情的女人。如果他们不是想着别人的痛苦,而只为满足自己的快乐,如果他们没有高尚的人格,而只是一味追求那份肤浅的浪漫,那么又何谈永恒的爱情呢?尽管他们始终未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令人遗憾,但是他们精神的融合不是达到了更高一层的境界吗? 试想一下,如果张洁不要给她的男女主人公戴上那些精神“枷锁”,还给她和他心灵的自由,让他们不顾一切地去爱彼此的“梦中情人”。那条“唯一一次曾经一同走过的柏油小路”就该成了他们幽会之地,他们不但要握手,还要更加放纵。那样的爱,会是怎样的呢?给读者心灵的感受又是如何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很难预料。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如若张洁果真顺着这样的思路写下去,那么,《爱,是不能忘记的》这篇小说的审美价值也许就大打折扣,更不会引发文学界“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那一系列的思考与争鸣。 在现实世界中,爱情与婚姻,这两个密不可分却又各不相同的概念,总是被有意无意地搅和在一起,剪不开,理更难。英国作家哈代曾说过:“呼唤人的和被呼唤的很少能互相应答。”这也许是导致很多婚姻悲剧的症结所在。爱情讲的是感受,而婚姻究的是道德,那一纸婚书不仅是法律契约,它更是一种承诺。作家张洁在这篇小说的结尾给了我们这样一个警醒:“让我们耐心地等待着,等着那呼唤我们的人,即使等不到也不要糊里糊涂地结婚!不要担心这么一来独身生活会成为一种可怕的灾难。要知道,这兴许正是社会生活在文化、教养、趣味等等方面进化的一种表现!” 显然,选择单身这是作家所能给出的无奈的答案,除了等待,还有别的出路吗?一个人如果刻意追求那份灵与欲完美结合的精神感受,姑且不谈这种“感受”存在的真实性和长久性,同时又不愿意伤及无辜,单身贵族恐怕是最为“高尚和明智”的选择。在当今这个充满“情人”的年代,重读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心中很自然地生出一种别样的清纯意蕴。 写于二零零九年九月二十五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