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肯的忧伤
8月12日。我几乎每天都能看见总统,因为很巧,我住的地方正好是他回城外住所的必经之路。天气热的时候,他从来不在白宫过夜。他住的地方,就在城市北边三里左右的“士兵之家”,那是美国的一个军事基地。今天早上大概八点半的时候,我看见他骑着马,正经过L街道附近的佛蒙特大街。他的身边总是有二三十个骑兵相伴,每个骑兵都挺直了腰杆,把佩剑扛在肩膀上。
据说,总统本人并不希望这样,但他尊重他的军事官的意见和安排,还是依从了。一行人没有浮华的制服和马匹,绝不耀眼。林肯总统的坐骑也只是一匹普通的、高大而温顺的灰马。他本人穿得也简单:他身着一件略显陈旧的黑色上衣,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圆顶礼帽,整个人的装束与平常人无异。总统左侧,是系着黄色皮带的一名中尉,紧随其后的是骑兵,他们穿着黄色条纹大衣,两两并肩而行。他们步伐缓慢而统一,佩剑和衣服上的挂件碰撞在一起,叮当作响,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修饰和排场。
当走到老佛爷广场的时候,也没有引起轰动,只有几个好奇的陌生人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我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亚伯拉罕·林肯的相貌——深褐色的脸庞,轮廓分明,眼神坚定,在我看来,他的神情中隐隐透着一股忧伤。我们四目相会,礼貌地相互躬了躬身。有时候,总统出行是坐着敞篷的四轮大马车,骑兵们总是佩剑伴着他。我注意到他经常傍晚出行,有时候是在早上。如果他回来得早,他会拐到K大街,去国防部长家开个会。如果他是坐着四轮马车,我从屋里的窗户可以看到他坐在车里没有下车,等着斯坦顿[1]先生出来和他一起。
有时候,他十一二岁的儿子骑着一匹小马,伴在他右侧。今年初夏,我偶尔在傍晚时看到总统和他夫人乘着四轮马车在市里闲逛。林肯夫人身着一袭黑色服饰,戴着长长的黑色面纱。马车极其简单,除了两匹马再无其他装饰,马也是很普通的马。有一次我正好和他们离得很近,他们走得很慢,所以我可以非常完整地看到总统先生的脸庞。彼时,他沉思深邃的眼神正好撞上我的目光,于是他微笑着躬了躬身,但在那笑容的背后,我充分地觉察到了之前说过的那种忧伤。没有哪位画家或是哪幅画可以准确抓住并描绘出他脸上这深邃、微妙、隐晦的表情。他的表情里还有一些其他东西,若是在两三个世纪前,也许还能有某位伟大的肖像画家能把它描画出来。
[1]当时的国防部长。

总统的就职典礼
3月4日。中午的时候,马车到达国会大厦,总统安静地从上面下来,一路小跑,也许是急着去签定议案,也许是想摆脱那些荒唐的示威队列——那些举着纸板的伊斯兰自由教徒。
三点左右,示威刚刚结束,我看见他走出来,上了那辆两匹马的简单马车,看上去非常疲累。确实,他责任重大,面临各种复杂问题和生死考验,这些都让他那深褐色脸庞更是沟壑纵横。然而皱纹之下,依然看得出他那份善良、亲切、悲悯和精明。我从没遇到过这样一个人,身上有最纯正最热诚的亲切柔情,也有典型的西部男子气概,并没有因为别人对自己爱戴而沾沾自喜。
他十岁的小儿子就坐在他身边,马车周围没有士兵,只有一群骑着马的平民,他们都裹着大大的黄色围巾。回想四年前的就职典礼,那时他的周围分布着密密麻麻的骑兵,每个骑兵都手握军刀,而每个墙角也都有狙击手在待命。
我必须得提一下那个星期六的晚上,我从未见过白宫门口有这么拥挤过,满满的全是人,一直延伸到人行道上。当时我也在场,本打算离开,却被夹在人群之中,动弹不得。人越来越多,还有不少人是从农村乡下赶过来的,场面有些滑稽。海军乐队奏响了乐器,美妙的音乐从旁边的房间里传来。我看见林肯先生,一袭黑色,戴着白色羔皮手套,身不由己地接待着各方来宾,和他们握手。他看上去很是惆怅,好像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不用待在那里就行。

当遇刺消息传来的时候
谢尔曼[1]军队,在离开亚特兰大很久之后,行军穿越南北卡罗来纳州。在离开萨凡纳之后,李将军投降的消息就传来了。大家一路上不停地欢呼雀跃,唱着高亢嘹亮的军歌,这样的情景持续了整整一天。
通常是某个兵团或某个部队开个头,其他部队马上跟进,最后所有部队都加入到这欢庆的胜利合唱之中。这是西方部队的一大特色,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成为大家放松和宣泄的方式,它表达了人们对取得胜利、对回归和平的激动之情。整个早晨、中午、下午,大家有组织或没组织地大声欢唱,歌声响彻几英里路,彰显了战士们年轻、狂野的一面,表达了他们难以抑制的欢愉之情,流露出前进和征服后的喜悦。歌声一路飘荡过南部的沼泽和高地,冲上云霄。后来,一位来自第十五军的士兵对我说:“每次遇险后击退敌军,大家都会变得情绪激昂,更何况现在取得了最终胜利,你说大家会是什么反应!”
在到达北卡首府罗利之前,部队上上下下一直都是情绪高涨。然而,同样是在罗利,大家听闻了林肯总统遇刺的消息。接下来整整一周,欢呼之声不再有。所有行进中的部队都沉默下来,人们不再大声说话,更不会放声大笑,就这样突然一下子全部安静下来。
注释
[1]谢尔曼(William Tecumseh Sherman, 1820—1891):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联邦军将领。
我的船长!
1865年4月16日。我在我的日记中找到一段关于亚伯拉罕·林肯逝世的记录。到目前为止,他戏剧化的人生不仅给美国留下了历史、传记和无限追忆,在我看来,他还留下了最伟大、最优秀、最鲜明、最风雅的人格品质。他勇于承认自己在总统任期内犯下的错误,他的诚实、善良、精明以及对联邦主义的支持,形成了他最真实、最丰富、最坚毅的个性。
如今,这些都与他的生命一起尘封起来。他死得悲壮,但他的精神却照亮所有人。抛开他的躯体和头脑,那精神的光环将永远留存并愈加明亮。历史依然存活,爱国之情也未曾消退。联邦政府得到过许多帮助,但如果一定要给出一个名字,说出某个人,那一定非他莫属了。他一直坚持联邦精神,这样的精神也会持续到未来。他被暗杀,但联邦精神没有被暗杀!就是这样!战士们一个一个倒下了,如浪涛般沉入海底,但是大海的浪潮还将继续前进,永不停歇。死亡不可避免,死亡也冲击着成百上千人——我们的总统,我们的将军,我们的船长,我们的士兵,但这个国家不会倒下,她将永远留存下来。
啊,船长,我的船长哟!
啊,船长,我的船长哟!我们可怕的航程已经终了,
我们的船渡过了每一个难关,我们追求的锦标已经得到,
港口就在前面,我已经听见钟声,听见了人们的欢呼,
千万只眼睛在望着我们的船,它坚定、威严而且勇敢;
只是,啊,心哟!心哟!心哟!
啊,鲜红的血滴,
就在那甲板上,我的船长躺下了,
他已浑身冰凉,停止了呼吸。
啊,船长,我的船长哟!起来听听这钟声,
起来吧——旌旗正为你招展——号角为你长鸣,
为你,人们准备了无数的花束和花环——为你,人群挤满了海岸,
为你,这晃动着的群众在欢呼,转动着他们殷切的面孔;
这里,船长,亲爱的父亲哟!
让你的头枕着我的手臂吧!
在甲板上,这真是一场梦——
你已经浑身冰凉,停止了呼吸。
我的船长不回答我的话,他的嘴唇惨白而僵硬,
我的父亲,感觉不到我的手臂,他已没有脉搏,也没有了生命,
我们的船已经安全地下锚了,它的航程已经终了,
从可怕的旅程归来,这胜利的船,目的已经达到;
啊,欢呼吧,海岸,鸣响吧,钟声!
只是我以悲痛的步履,
漫步在甲板上,那里,我的船长躺着,
他已浑身冰凉,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