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语人,曾有过多少尴尬 怡然 波罗乃兹教授并非职业语言专家,可他对语言的直觉异常敏感。比如他能够准确地读出中国留学生的中文名字,而且字正腔圆。以至于有几次他从背后喊我的名字,我还以为是哪位中国同学呢,可回头一看,就波罗教授一个人站那儿。奇了!我的名字可是大多数美国人都叫不上来的啊。心里即刻觉得波罗教授真是不简单,要知道他可是从未专门学过中文的。 对文字十分敏感的波罗教授自然有咬文嚼字的嗜好,刚开始我跟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的新鲜,可渐渐地我却发觉,他的这个癖好给我平添了不少尴尬,有些都可以当成笑料了。比如,他总是没完没了地纠正我的英语发音,尤其是那些难念的化学名词,我一开口,他就会说,你读的不够准确,你这样发音,人家会以为是另一类化合物。把我搞的,一看到那些名词就眼晕,生怕自己发错了音,惹来波罗教授不留情面的评述。不过他的这番别出心裁的严格,于我并非全无益处。每次去参加学术讲座,我能在一分钟之内,就判断出演讲人的英文发音水平。凭什么呢?只要听听他是如何读那些生僻晦涩的学术单词就足矣了。 后来波罗教授对语言的吹毛求疵发展得有点出格了,简直到了令人忍无可忍的地步。在研究小组的讨论会上,他竟然突发奇想地问大家,“听说中国有句国骂,你们是怎么看的,若是被人骂了,是不是很在意呢?” 大家听了教授的问话目瞪口呆,摸不清他到底想知道什么。居然有位中国男同学,还不厌其烦地向他解释中国这句国骂的内涵,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波罗教授却饶有兴致,他不无嘲讽地说,“要是有人那样骂我,我不但不在乎,还会特别高兴。我会回敬他说,go ahead!”听他如此谈论中文,而且哪壶水不开提哪壶,我心里不免恼火,脸色也愈发难看起来。组里的一位美国小伙子人很机灵,适时地打岔,把话题给引开了。 我和波罗教授的战争终于还是爆发了。起因是关于暑假的研究课题,波罗教授一味地让我重复他以前的一些项目,我觉得那纯属浪费时间。这次争论,我是一点都不想让步,心里打定主意,实在不行就找其他教授去。我指责波罗教授的课题本身缺乏新颖性,他自然很光火,但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了我的陈述。 第二天见到我,令我颇为惊诧的是,波罗教授不但没生气,还以赞赏的口吻夸奖了我一番。猜他怎么说的,他说没想到你的英文很不错嘛,说得蛮有道理,我都快被你说服了。嗯,我倒是喜欢看你争论的样子,很天真很直率。 经波罗教授这么一点拨,我倒是真的悟出一个道理来。讲英文的我和讲中文的我,确实是判若两人似的。说英语时,我会变得更外向,有时会如孩子似的虚张声势。而一旦回到中文语境,我又即刻恢复了常态,内向而老练。英文里的那个我,可能只有十来岁,所以天真直率,不会拐弯抹角。而中文里的那个我,懂得含蓄与技巧,知道什么场合该说什么怎么说。我曾观察刚来美国的中国女孩子们,她们开口讲英语时,常常一惊一乍,这是否也是一种掩饰,以疏缓内心对一种陌生语言无法熟练操纵的尴尬呢? 任何一种语言都能产生一种文化,衬托出一个人的气质。我们常说一位先生温文尔雅,那多半是从他的言谈举止中得出的印象。只有对一种语言满怀自信,说起来才会从容不迫,才会显露出温文优雅的气质。退一步讲,即便是对美国人而言,有些红脖子讲话也是特别粗鲁,显得毫无文化教养。这些人倒不存在语言障碍,他们缺失的是对语言表达的文明讲究与修饰。而一个外国人,如果英语讲得不那么流利,前言不搭后语,也无疑给人一种无条理没逻辑甚至没文化的印象。这对双语人来说真算得上是一种不公平。 语言学家常说,要说好一种语言,语感为最重要。语感比较敏感的人,口语就更流利。正因为讲英语时感觉不再那么锐利,所以不客气的话,过火的词句才会脱口而出,却毫无知觉。若是讲中文,那种话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而听话者也常常认为英语不是你的母语,轻而易举地就原谅了这样的“直率天真”。这样的语言格式很适合争论吵架,却不适于交流情感。有人开玩笑说,看你英语讲得好不好,不是看你会不会用英语吵架,而是看你会不会用英语谈恋爱。 一位满腹经纶的学者,能读懂艰深的大部头英语科技书籍,也能写出流畅的英文科技论文,但一开口讲话,可能就不太灵光。只因为英语是第二语言,这种情形并不少见。 这让我开始怀疑,到底有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双语”。著名的俄国作家弗拉基米尔 . 那勃科夫在文学史上堪称一个奇迹,他的最著名的小说《洛丽塔》(Lolita 1958)居然不是用他的母语俄文写的,而是以英文发表的,《洛丽塔》是公认的二十世纪英语文学的极品。这样一位俄国作家,听听他是怎么评价自己“双语”人身份的?他说,“我可以像大师那样以英文写作,我亦可以像学者那样以英文阅读,而我以英文讲话时,就只能像个儿童。” 对于一个母语不是英语的人,无论你在英美国家生活多久,英语与你总是有那么一层隔膜,使你无法象在自己母语里感受到的那么如鱼得水。比如看电视里的幽默小品,人家笑得前仰后合,你可能会觉得莫名其妙。有些教授喜欢用小笑话来活跃演讲气氛,不时地抖落一点笑料出来,即使完全明白他说的每一句话,我还是笑得牵强附会。这里除了文化背景差异之外,完全就是个语言问题。 双语人,曾遇到多少尴尬,又是怎样甩开这些尴尬?你是不是也有同样的体验呢? 写于2016年2月9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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