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發表在上海《解放日報》上海觀察專欄: http://www.shobserver.com/news/detail?id=48364
著名的俄國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在文學史上堪稱一個奇蹟,他的最著名的小說《洛麗塔》居然不是用他的母語俄文寫的,而是以英文發表的,《洛麗塔》是公認的二十世紀英語文學的精品。這樣一位俄國作家,他是如何評價自己雙語人身份的呢?他說,“我可以像大師那樣以英文寫作,我亦可以像學者那樣以英文閱讀,而我以英文講話時,就只能像個兒童。” 波羅乃茲教授並非職業語言專家,可他對語言的直覺異常敏感。比如他能夠準確地讀出中國留學生的中文名字,而且字正腔圓。以至於有幾次他從背後喊我的名字,我還以為是哪位中國同學呢。可回頭一看,竟然是波羅乃茲教授。對於大多數美國人來說,我的名字如同繞口令,會讓他們窘迫得發不出音來。可波羅教授卻喊得如此自如,令我肅然起敬,覺得波羅教授真是不簡單,人家可是從未專修過中文的啊。 對文字十分考究的波羅教授自然有咬文嚼字的嗜好,起初我像發現新大陸一樣覺得新鮮,可漸漸地我發現,這新大陸並未給我帶來什麼驚喜,倒是平添了許多難言的尷尬,甚至鬧出很多笑話。比如,他不會錯過任何一個機會,沒完沒了地糾正我的英文發音,尤其是那些難讀的專業名詞,我這邊話音未落,他那邊評語已經備好了。你讀得不夠準確,這樣發音人家會以為是另一種東西的。害得我每每遇見那些名詞就眼暈,生怕自己發音走嘴,惹來波羅教授毫無情面的評述。不過他別出心裁的嚴格,除了讓我有些心悸,也並非全無益處。每次去參加學術講座,我能在一分鐘之內,就判斷出演講人的英文發音水平。只要聽聽他是如何讀那些生僻晦澀的學術單詞就足矣了。
後來波羅教授對語言的研究發展到有點離譜的境地。在研究小組的討論會上,他竟然突發奇想地問大家,“聽說中國有句國罵,你們是怎麼看的,若是被人罵了,是不是很在意呢?” 大家聽了教授的問話目瞪口呆,摸不清他到底想知道什麼。居然有位中國男同學,不厭其煩地向他解釋中國這句國罵的內涵。波羅教授饒有興致地聽着,還故作幽默地說,“要是有人那樣罵我,我不但不在乎,還會特別高興。我會回敬他說,go ahead!”聽他如此談論中文,而且哪壺水不開提哪壺,我心裡不免惱火,臉色也愈發難看起來。幸好組裡的一位美國小伙子很機靈,適時把話題岔開了,不然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呢。 我和波羅教授的戰爭終於還是爆發了,起因是關於暑假的研究課題。波羅教授一味地讓我重複他以前的一些項目,我卻認為總是在他那些課題上打轉轉,既無新穎性,又浪費時間。他相當惱火地皺着眉頭,但還是耐着性子聽完了我的辯論。 令我頗為驚詫的是,第二天波羅教授見到我,不但沒有生氣,反而以讚賞的口吻誇獎了我一番。他說沒想到你的英文很不錯嘛,說得很有道理,我都快被你說服了。末了,還加了一句,“嗯,我倒是喜歡看你爭論的樣子,很天真很直率。” 經波羅教授這麼一點撥,我倒是真的悟出一個道理來。講英文的我和講中文的我,確實是判若兩人似的。說英語時,我會變得更外向,有時會如孩子似的虛張聲勢。而一旦回到中文語境,我又即刻恢復了常態,內向而老練。英文裡的那個我,可能只有十來歲,所以天真直率,不會拐彎抹角。而中文裡的那個我,懂得含蓄與技巧,知道什麼場合該說什麼怎麼說。我曾觀察剛到美國的中國留學生,他們開口講英語時,常常一驚一乍,這是否也是一種掩飾,以疏緩內心對一種陌生語言無法熟練操縱的尷尬呢? 任何一種語言都能產生一種文化,表現出一個人的氣質。我們常說一位先生溫文爾雅,那多半是從他的言談舉止中得出的印象。只有對一種語言滿懷自信,說起來才會從容不迫,才會襯托出溫文優雅的氣質。退一步講,即便是對母語為英語的美國人而言,有些人講話也很粗魯,顯得毫無文化教養。這種人倒不存在語言障礙,他們缺失的是對語言表達的文明講究與修飾。而一個外國人,如果英語講得不那麼流利,前言不搭後語,總會給人一種無條理沒邏輯甚至沒文化的印象。這對雙語人來說,真可謂是一種不公平。 語言學家常說,要說好一種語言,語感最為重要。正因為講英語時感覺不再那麼銳利,所以不客氣的話,過火的詞句才會脫口而出,卻毫無感覺。若是講中文,那樣的話是絕對不會說出口的。此種語言方式更適合辯解爭論,卻不適於交流情感。有人開玩笑說,看你英語講得好不好,不是看你會不會用英語演講,而是看你會不會用英語談戀愛。 一位滿腹經綸的學者,能讀懂艱深的大部頭英語科技書籍,也能寫出流暢的英文科技論文,但一開口講話,可能就不太靈光。只因為英語是他的第二語言,這種情形並不少見,尤其是在亞裔人群里。這讓我開始懷疑,到底有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雙語”。 著名的俄國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在文學史上堪稱一個奇蹟,他的最著名的小說《洛麗塔》居然不是用他的母語俄文寫的,而是以英文發表的,《洛麗塔》是公認的二十世紀英語文學的精品。這樣一位俄國作家,他是如何評價自己雙語人身份的呢?他說,“我可以像大師那樣以英文寫作,我亦可以像學者那樣以英文閱讀,而我以英文講話時,就只能像個兒童。” 對於一個母語不是英語的人,無論你在英美國家生活多久,英語與你總是有那麼一層隔膜,使你無法像在自己母語裡那樣如魚得水。比如看電視幽默小品,人家笑得前仰後合,你可能會覺得莫名其妙。有些教授喜歡用小笑話來活躍演講氣氛,不時地抖落一點笑料出來,即使完全明白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還是笑得牽強附會。這也是每個雙語人無法迴避的尷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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