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解读《背影》为畸形的爱? 怡然 父亲节到了,许多人都提笔撰文咏诵父爱。父爱如山,父爱似海,深沉永远是父爱的底色。 每每谈及父爱,都情不自禁会想起朱自清的那篇著名的散文《背影》,它被当作父爱的经典篇章,被几代人阅读着。朱自清是散文大家,他的文字透着淡泊宁静的气质,幽深致远的意境。 《背影》这一篇略为凝重,多了一份感伤。对父亲的理解和爱意,凝聚在回眸一瞥父亲背影的一刹那。文字之美便也定格于那一瞬间,足以让后来人去品味。 然而,今晨读到一篇发表在《新京报书评周刊》的文章,标题就令我愕然,“‘圣父病’,朱自清《背影》中畸形的爱?”文章以大量篇幅剖析了《背影》渲染的是虚妄的父爱,实际境况并非如此。而中国文学界惯有的单向式解读,使得《背影》中的父爱变得不容置疑无可争辩。 对于文学作品的单向式解读,我也大不以为然。但我们也应该承认,任何一部作品都有其特定的创作背景,都不可避免地渗透着作家的个人情感经历。后人在评价一部作品时,不能完全脱离当时的历史境况和人文价值观。更不能强求作品与时俱进,与今日的道德水准接轨。 从这个角度来说,不敢苟同这篇文章作者的很多观点。我们读朱自清的《背影》,并不去较真朱父是否是一位慈父,没准真如作者考古所得事实,朱父不过是一个专横的封建家长而已。但这并不影响我们欣赏《背影》。《背影》所描写传达的一个儿子对苍老父亲爱怜情意,已经被美好的文字定格于那个历史的瞬间,这是文学之美。怎么能轻言是畸形的美呢?
“圣父病”,朱自清《背影》中畸形的爱? 文/李汶芮 毫无疑问,朱自清的《背影》作为一个群体共同记忆(语文课本)中无法略过的一课是耳熟能详的。然而不能遗忘的是,但凡涉及到本课的阅读理解,都会呈现一种单向度的解读方向,其共同指向着某种不容置疑亦无可争辩的父爱。即使稍微可以补缀一些父亲的伤感成色或是知识分子在时代语境中的沉默姿态。但是,出于标准答案的考虑,大方向不能跑偏。 可当如今再次审视课本中的情境,模糊的记忆又增添了“祖母死了,父亲赋闲,家道离散,老境颓唐”的景象。同时,愈来愈多关于朱自清生平侧记的出现,让上述单向度的温柔与和善不可避免地进入了复杂的局面。近时便有北外教授丁启阵教授于《我赞成把朱自清<背影>从语文课本中删去》一文中所提到的“父亲背影之美关乎民族病态审美”的直接质疑。于是,不再只有“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的朱自清,他所描述的背影在时代的绵延中愈发迷离。如若放置于爱意与权力的结构对峙中,那么这父亲长长的背影,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图像呢?
父亲的三重背影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 这是小时候读课文的重点段落,要挖空了动词来考试,一字字分析其中精妙到不胜其烦。 少年子弟江湖老,成年以后却久久逡巡于整篇短文,直至渲染出新的一重背影:祖母死了,父亲赋闲,家道离散,老境颓唐……简直字字惊心,哪一件都是锥心泣血的大事,就这样惨淡的光景,看儿子当年言行之间的神气,还未有太多阴霾横于心上,就觉得父亲显然承担了许多。父之慈在云淡风轻,子之孝在幡然回首。
再了解得多一点就更加唏嘘,更多沉重。同样是这一位父亲,在大部分时间中所呈现的不是庇护和关爱,而是专横。在这一场送别之前,父亲曾包办儿子朱自清的婚姻,在这次送别之后,父亲理所当然拿走他的工资充作家用,在他愤而出走外出揾食时累及在家的妻子多受长辈责难,他离家立业,再回祖地父亲甚至拒绝与他相见。这次送别的机缘说起来更是与接受的新式思想的朱自清格格不入,父亲因为家妾争风吃醋影响不好而被革职,才离开徐州取道南京谋事。 这是一个严厉的封建家庭,少有轻松气氛,也许最佳的和解之道也不过是作为一个成年人去理解,将父亲放置于社会的光谱里——即使是一个陌生人,也足以引起人的喟叹同情,如此才能让感情流溢纸面,铺陈出那一副著名的父爱图景。那倔强的背影,比起心酸温柔一刻,更多的时候令人生畏,沉默如铁。 令人望而生畏的“圣父病” 早在建国初期,叶圣陶先生将《背影》编选入基础教育课本时,对它自然而感恩的理解到底令人难以信服。每一次课改对《背影》篇的存废都不乏猜测和讹传,晚近的典型是2010年发生的一场争论,北京外国语大学的丁启阵教授在自己的博客中发表题为《我赞成把朱自清<背影>从语文课本中删去》的文章,认为“父亲背影之美关乎民族病态审美”,“(朱自清)孱弱病态的文风,也并不是学生学习汉语后值得追求和提倡的正确方向”。丁教授的文章,原是读到福建师范大学的孙绍振教授《<背影>的美学问题》有感而发,这篇文章将背影作为“不平衡的父子之情转化为平衡的关键”加以肯定,也是基于对父子感情的不同步的事实的承认:“把儿子当做小孩子,是一种真诚的意向,在父亲虽然是一贯的,在儿子却是从不接受到被感动的。” 这种坚持未必需要的付出,不求沟通和理解而放任感情错位的现象,不妨命名为“圣父病”。值得关注的是,何以感情不能同步,何以成“病”:“孱弱病态的文风”背后孱弱病态的感情甚至孱弱病态的儿子。如果说理想的父亲承认孩子是有自由意志的个体,而他自己能够在亲子关系中感到愉快,“圣父病”则在孩子身上寄予巨大的期望,对孩子的付出作为纯粹的牺牲,太容易引起自矜和埋怨,形成情感压迫乃至勒索。 朱父是一个典型的封建家长,在这一重身份里,权力是凌驾于亲情之上的。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庇护总是不能克制在温柔而走向干涉,由是令慈爱与加害出于同一个人——这不仅是作为儿子的朱自清一个人的困扰。权力的支配性乃是西方文化渊流中一重要母题,古希腊神话的开端便是杀子与弑父的呈现,权力无法从容退出与让渡的局面一直僵持于文明源头之中。弗洛伊德所提到的俄狄浦斯情结,所指即是超越母性的天然联系而完成对父性秩序的认同。成长就是这种认同的过程,它凶险而极易引发焦虑和歇斯底里。而在中国古代的家国秩序中,往往呈现出这样一种解决方式:亲情意味着家业与祭祀的继承和传递,亲情本身反倒是无足轻重、囫囵吞枣的,它是退隐的,却要以一点天然之心牵系从现实的财产继承到精神上的祖宗崇拜,全方位地使用那一点情爱。就像钱锺书先生谈到吃饭——“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成为附属品”。 父权的覆巢之下:叛逆而忧伤的年轻人 “父慈子孝”从规范转向自然时是需要能量的。然而权力比爱要根本得多,权力是单向的权力,情感亦是单向的情感。在这里儿子永远不是一个需要理解的人,没有平等的对话资格,更说不上独立的人格了。这样的关系让人透不过气来想要逃离,隔着月台,隔着时光,隔着离家的千山万水,才能有那么一个从权力序列里脱离出来的时刻,那个背影,是一个人从失序的家族身份社会身份中挣扎出来,留下“父亲”的影像。 只能沉默拥有父亲背影的,何止朱自清一个呢?说起爱孩子、扶助孩子成长和承担自己的责任,仿佛没有什么人比望子成龙的家长们更懂了,面对“不知好歹”的孩子,严厉而痛心的家长还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如果说亲辈的权力在前现代社会由于财产分配高度绑缚而格外强大,现今它的筹码已经大大减弱,权力的欲望却并不会因此轻易消退,作为集体潜意识的一个剪影,表现出来的是望子成龙的焦虑,是控制和不耐烦,在新时代十分强调自由和尊重的青年人中,激起的反叛程度不亚于那时冲出深宅大院的革命一代。 相比于传统社会权力和资源的继承,长辈以实际的力量掌控家庭,在力量式微的趋势下就呈现这样一种情况:人难免调用情感的能量,透支情感,譬如拿着《背影》这样的文章煞有介事地告诉孩子要感恩。这时即使深爱着他们,并且会为亲情图像所感动的孩子,内心还是会逃避和矛盾。强权令人不舒服。暴躁和逃离是一种浅层的反抗,而当反抗无法实行而郁积于心时,它就转而伤害自己,怯懦和抑郁都是人格和情绪中的自杀。 个中肯綮,是长辈能否克制天然的优势,来承认孩子灵魂的平等。良好的亲子关系应该是情感的交流和自然的血脉传递,理想的父亲人格是自然的亲子感情表现,而“圣父病”则买椟还珠,压抑了感情的内在珍贵而去追求其工具价值,也就打断了这种自然,以爱的名义放逐了爱。对体会不到支持和尊重的孩子,短暂的是感动,漫长的是恐惧、厌烦、僵硬乃至逃离;对陷于自己的控制欲的家长来说,满足很少,漏洞很多。 爱是一种植物,本身是需要呵护、需要培育才能健康生长的。这种呵护和培育,要让系于血脉中的关切和相互依偎自然地奔流,更要克制那个“严厉的父亲”,他的权力退一点,爱就能进一点,直到爱的表达稀松平常,不需要从强势要求的缝隙中探头探脑,不需要作为难得一刻放入大喜大悲的戏剧中,不需要成为隔着沉默隔着距离观看的盆栽。 避免文化“圣父病” 毫无疑问《背影》是经典的,但对这种经典的认同,是作为爱的典范配备着标准的解读答案出现在课本中,还是对其暗流涌动的复杂性的接纳,这考验着我们的文化品质。这一帧背影中,父亲的关爱和儿子的怀念,作为自然的亲子之情流露,是适合为青少年所了解的,无论是不允许“小资产阶级的颓废”,还是某些教学指导中不允许不感动,这两种教学取向可以说是青少年教育中比较明显的“圣父病”。 而另外一种更加隐蔽的“圣父病”是将读者想得太简单,觉得这篇文章太过沉重而不应当为人所广泛传阅。我对刚参加完中考的弟弟讲起上述关于《背影》的争议,爱意和权力的分际,他回应了一些他觉得相似的图景,譬如妈妈的某种情绪失控,爸爸的某一次生意失败,他早就在练习顾念他们的辛苦和好意的同时不为他们的情绪所“带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懂得远比我们想象的多。 所谓“经典”,就是那些可以一遍遍重读的文本,它携带着一个群体共通的情感和记忆,而任何一个经典形象都不可能作为一种单向度的形象刻画,参差多态才是教育的本源和依凭,更遑论岁月罅隙中这一帧复杂的背影.。多年以后,去审视那些亲子关系中的别扭时,有这样一个形象浮现,那个父亲,那个儿子,都静默等待人来懂。不强行干预,让父亲的背影渐次浮现,这是对读者群体鉴赏能力的信任,对成长的期预期和等待。不因为容易导偏而放弃美好,并不因为过于隐晦而失去耐心,这才是对读者的尊重,是对思想性的信任,也是对“圣父病”的克服。而重现发现父亲,是独立人格成长的开始,也是走向健康的现代生活秩序必修的一课。 原载于《新京报书评周刊》,2016年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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