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的北方女孩
怡然
發表在 《僑報》副刊,2014年1月14日
我,從沒去過阿城。而且可以肯定,今生註定了,我也不會去這個叫阿城的地方。
阿城在哪兒?它是在冰城腳下,還是在漠河旁邊,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它是中國北方版圖上一個不起眼的小城市,是一個不容易被想起,卻輕易就會被忘記的地方。
我記住了阿城,只是因為他,我的大學同窗老莫。老莫是位北京帥哥,他的外號比他的真名還響亮,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淡忘了他到底叫什麼。
據說,老莫這綽號還頗有一番來頭,我也從未動心思去考證其來龍去脈。老莫是個和我不搭界的人,井水不犯河水的那種,沒有緣由要去注意他。
事情就出在那年的暑假。返校後,幾乎人人都注意到,老莫理了個光頭,徹頭徹尾、鋥光瓦亮的,一根頭髮都沒剩。誰見了他,先是目瞪口呆,然後是莫名其妙。咋的啦?這老莫!好端端一個帥小伙,居然就變成了這模樣,好像剛從局子裡放出來似的。
其實,讓大家害怕的,不只是他的光頭,更可怕的是老莫的眼神。你只要看一眼,就敢斷言,這人準是出了問題。於是,關心老莫的人便絡繹不絕,有組織的、有私人的。老莫對眾人的熱心報之以冷漠,一言不發。但還是有小道傳言,說老莫的光頭是失戀的產物。對此類流言,老莫不置可否。
老莫的緘口不言,倒也不關別人什麼事兒,每個人都有保留自己隱私的權利。可輔導員老師卻掛不住了,她擔心的是老莫的安全。用她的話說,思想問題不及時解決,隨時都有可能出大麻煩,這叫防患於未然。
於是乎,每個團支部委員都被輔導員找去談話,她頗具鼓動性的話的確有點煽情:“現在是你們大顯身手的時候了,眼看老莫同學如此消沉,你們難道能夠袖手旁觀?一定要找出病根,治病救人哪!”
老莫到底有沒有病,我不知道。反正我也接到這項任務,就是和老莫談心,誰讓我也是個小官——生活委員呢。與一個平時都沒講過幾句話的人談心,一想到這件事,我就頭大。再說我與老莫根本不是一個數量級上的。在老莫眼裡,我至多不過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他能和我談什麼呢?我心懷忐忑,但還是硬着頭皮去了。於是,就有了下面的對話。
“我沒猜錯的話,你是來探底的吧?”
“不,我是來聽故事的。”
“聽故事?我是個混蛋,混蛋的故事,你也要聽?”
“我就是想聽聽,是怎麼個混法。”
“人家都說我有病,而且病得不輕,你幹嘛要和個病人死纏。”
“我可沒跟你死纏。況且,我覺得你也沒病,無非是心裡有個結,一時打不開而已。”
“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好象鑽到我心裡了似的。”
“我什麼也不知道,你還什麼都沒說呢。”
“你的眼睛怎麼那麼像惠惠,天真無邪。”
“惠惠是誰?你的女朋友?”
“不,我不配。她太清純了。”
“那就把這個清純女孩的故事,講給我聽吧。”
“媽的,見鬼了,我怎麼什麼都想跟你說。”
我白了老莫一眼,言外之意,你想說就說,要是不願意說,也不強求。老莫終於按捺不住,把他和惠惠的故事和盤托出了。
老莫的父母1950年代支邊到了東北,那個叫阿城的地方。他和惠惠從小一起長大。老莫高高大大,自然成了惠惠的保護神,有他在旁邊,哪個敢動惠惠一根汗毛?惠惠讓他盡顯了英雄本色。那種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情感,充滿了他們的童年時光。
老莫的父母退休後,承蒙組織照顧,又重返北京。高考也給了老莫契機,離開了阿城,只把惠惠留在了那裡。
老莫原以為等惠惠也考到北京來,終會皆大歡喜。可天不如人願,惠惠她偏偏考不上,費了很大勁,才考進當地的一所師範學院。
這個暑假,惠惠畢業,就留在了阿城教書。老莫的父母急了,覺得再拖下去,兒子的前途就泡湯了。他們老兩口就這麼一個寶貝獨子,可不願意眼睜睜地看着兒子大學畢業,又回到阿城那個鬼地方。於是,就勒令兒子趁暑假跑一趟阿城,把一切都結束在搖籃之中。
“就是這樣,我們完蛋了。”老莫兩眼發直地看着什麼地方。
不知道為什麼,聽了老莫的故事,我一點都沒驚訝, 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那往下你想怎麼辦呢?做個孝子,還是和人家一刀兩斷?”我好像在明知故問。
“我也不知道”老莫又陷入了沉默。我猜想他大概是後悔了,悔不該把一切都告訴了我這麼個毫不相干的陌生朋友。“這回你該知道,我是個怎樣的混蛋了吧。”
“也夠難為你的了,一邊是年邁的父母,另一邊是鍾情的惠惠。唉,忠孝真是無法兩全啊。’
“你太理解我了!我有時恨不能把自己分成兩半,一半留在阿城,一半陪我爸媽。”
我搖搖頭。其實,我一點都不理解他,至少那時不理解。我很懷疑,親情與愛情,就一定要勢不兩立嗎?而且我篤信,愛的力量會讓奇蹟降臨。或許是我太羅曼蒂克了一點兒。
“那她怎麼想的呢?你們就沒有別的出路了?‘
“我知道,我回不到過去了。她容不得我的三心二意。”聽上去,惠惠好象是位烈女。
和老莫談話後,我照規定向輔導員老師匯報了情況。當然,我信守諾言,沒有坦白那些故事,只清描淡寫地敷衍了事。但有一點,我讓輔導員確信,老莫他沒病,只不過因父母年邁體弱多病,他情緒有些低落而已。
從那以後,沒有誰再煩過老莫。他腦袋上的頭髮,也一天天見長。
入冬的某一天,老莫忽然憂心匆匆地來找我。
“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我能幫你什麼?又是阿城的惠妹妹嗎?”我半帶揶揄地問。
“沒錯,她出了點事兒。她把所有的東西,一股腦地都寄還給了我。”
“什麼東西啊?”
“十多年裡,她寫給我的日記,我們的通信,我送給她的小禮物……反正所有的信物。”
“噢,是信物。都不好了,還要信物幹嘛?”
“哈,你倒是想得開。看來你就沒談過戀愛。”
我聳了聳肩,心說,是沒談過,那又如何?
“你看,她把生日禮物也提前寄給我了。”老莫指了指戴在他脖子上的圍巾,一看就是手織的,織得格外精心。淺駝色的羊絨線,散發出一種自然的溫暖。不用說,惠惠準是位心靈手巧的姑娘。
“她對你真好,我都嫉妒了。你可真是個混蛋!”我這是第一次罵人,罵人其實很痛快。
“唉,你怎麼罵都成。我是真擔心她會出事兒。”
“能出什麼事?尋短見?我想不會吧。”我又不得不寬慰起老莫來。”說真格的,我能幫你什麼呢?”
“我想,讓你替我寄點東西給她。”老莫說着,從書包里拿出一個塑料袋。我伸頭一看,是一條紅色的圍巾,正宗鄂爾多斯羊絨的。
“你為什麼不自己寄?”我着實不解其意。
“前些日子,我給她媽媽寄去治老寒腿的藥,被她原封不動地給退回來了。我怕她會再退回來。”
“哦,我明白了,是怕再吃閉門羹啊。可我是你什麼人啊?你叫我怎麼跟她講呢?”
“嗨,你悟性高,又聰明,不用我教的。”老莫開始耍賴皮了。看他一臉祈求的模樣,我還怎麼推脫呢?
圍巾我是給送到郵局了,但落款寫什麼呢?我當然不想讓惠惠知道我是誰,就信手寫了個“老莫的一位陌生朋友”。圍巾雖然沒有退回來,可也沒收到任何惠惠的信息。這可真是個倔強的北方女孩。
大學畢業以後,就再也沒見過老莫,他像從這個世界蒸發了一般。偶爾聽別人提起,說他也出國了。沒想到,同學25年聚會時,卻意外地見到了老莫。
他還像以前一樣,講起話來,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態。只是當我們的眼神相遇時,他顯得稍稍有些異樣。不知道他是不是又想起了那個阿城的惠妹妹,我們誰也沒再提起那事。
那天,老莫的興致極高,大家起鬨讓他唱一首,他一點都沒客氣。拿着麥克風,放開了歌喉。誰想到,他唱的竟然是《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是有意還是無心,天才曉得。他的女兒甜甜地站在他旁邊,靜靜地聽他爸爸唱歌,父女倆同樣地陶醉着。
直到臨別時,老莫才走近我,用力地握住我的手,還搖了搖,欲言又止。我眼前忽然一亮,他脖子上還戴着那條圍巾,就是惠惠給他的那一條,只是淺駝色已經變成了深駝色。哦,20多年了……
我禁不住又想起了那條紅絨圍巾。不知道阿城的那個惠妹妹,是不是也一直戴着它,那圍巾是否也曾經暖過她的心呢?
(這篇小說是在萬維網首發的,在《僑報》發表時略有改動。它和我以前寫的《她等到了滿山紅葉時》,應該算是姊妹篇)
她等到了“滿山紅葉時”……
我老了嗎?
迷失在愛情宗教中的女人們
過洋年的滋味,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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