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妈要革命啦!(下)
怡然
终于可以言归正传步入正题了,那就是关于纪妈革命这桩事。按理说,纪妈革命本是顺理成章的。想她十六岁就跟着爹娘,一路跌跌撞撞地逃荒到了关外,虽说缘由也并非是来革谁的命,但革命的底色确实在那儿。
“斗倒了地主老财,你们就能过上象地主一样的日子了。”土改队长说了很多革命道理,纪妈全没记住,却单单记住了这一句。人的记忆也是有选择性的,那些与自己心意一拍即合的东西,总是会抢先占住记忆的空间。
纪妈并非等闲之辈,闲着不折腾,那比要她的命还难受。再者说,工宣队驻校是工人阶级占领上层建筑,无所作为如何对得起肩上的使命呢?
革命嘛是要讲究策略的,这是纪妈给工宣队员们的训导词。谁也摸不清纪妈的“策略”是个啥东西,但纪妈说话可是言之有物的。她的首要策略就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让那几个少数顽固派孤立得无地自容。
谁是顽固派,除了吴茵还能有谁呢?纪妈想争取的对象又是谁呢?最先蹦到她脑海里的就是苓子妈,于是她就对苓子妈展开了攻势。
“甄老师,这可是你立功的好机会啊。”
“立什么功啊?”苓子妈被纪妈没头没脑的这句话给搞糊涂了。
“你就不要明知故问了。咱们工人阶级进驻学校,总有那么一些人心里不痛快。不把这些钉子拔了,俺们哪能站得稳哪?”
“谁是钉子啊?我怎么没看出来。”苓子妈这回可是真的不明白了。
“我说甄老师,你是承心装糊涂吧。这不是小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吴茵校长就是那绊脚石,她处处和俺们工宣队过不去,目的就是想架空俺们,她把俺们几个大老粗当傻子耍弄,谁看不出来啊。”
“吴校长没你说的那么坏吧,我看她挺正直的一个人。”
“你看看,俺就知道象你这种人,准会站错队,所以特地来给你提个醒。象吴茵这类人,除了揪出来打倒,没别的办法。这可不是俺的主意,上面领导就是这样指示的。甄老师,你可得小心着点儿啊。”
也不是人人都象苓子妈这么执迷不悟,有人正巴不得要做急先锋呢,纪妈的煽风点火也就找到了发挥的地方。于是乎第一张大字报就打响了,有了第一张,就不愁没有第二张,第三张。大字报也和股票一样让人着魔。写大字报的人上瘾,看大字报的人也上瘾。中国人连砍头都会看得津津有味,要不然鲁迅怎么能写出人血馒头。看个大字报实在只是小巫见大巫了。
大字报使大家一点一点地看清了这个吴茵校长的真面目。噢,原来她引以为骄傲的教授父亲,不过是个摘了帽子但尚未改造利索的右派;她的家史也不清不白,据说问题还相当严重;她在教师圈子内提倡钻研业务,不过是妄图腐蚀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幌子;连她优雅闲适的风度,也被讥讽为故意卖弄小资产阶级情调,与劳动群众格格不入。总而言之,转眼之间,吴茵便从堂堂正正兢兢业业的一位校长,变成了个一无是处卑鄙无耻的坏女人。
纪妈的初级目标达到了,那就是搞倒搞臭走资派,让他们找不到再贩卖那些破烂货的市场。究竟是谁在贩卖破烂,纪妈心里还真不是很清楚。纪妈在全校批判走资派誓师大会上说了,必须把斗争推向高潮推向深入。没有多少人猜得出,到底要多高多深才能达标。
回到家,纪妈开始翻箱倒柜,到处找剪刀。纪妈基本上是用不着理发的,她头上那几撮可怜的焦黄毛毛,在脑后盘一个发髻都嫌少,也就无需劳驾理发师动剪子了。而且她平时也不做针线活,所以很少有机会碰剪刀。剪刀一直是淑芹管着,而淑芹早就被她打发回老家了,这个勤快女人把纪妈几年积攒下来的家务活全干完了,留着她有什么用,还有那个病歪歪的累赘孩子,更是个烧钱的篓子,赔本的买卖纪妈是不会做的。
老纪没好气地问,“好端端地,找剪刀做甚?”
“你甭管,我有大用处。要不,明天你去商店买一把回来。”
“唉,你又在想什么花点子,人叫你整得还不够吗?凡事不能做绝,要给自己个儿留条后路啊。”
“谁象你,胆小鬼一个。一辈子没出息。”
“五十多岁了,你还往哪儿出息?再说,吴校长是个文化人,她又犯了什么大错,干嘛那么狠呢?”
纪妈一听,怎么老伴都不站在自己这一边,简直是岂有此理。她心里更加发狠,哼,这种女人,连不搭界的男人都为她说情,不是妖魔毒蛇,又是什么?
斗争头号走资派吴茵的大会异常隆重,台子跟戏台一般高,到处是红旗招展。那天纪妈也格外精神抖擞,这一天她已经等了很久,都快望眼欲穿了。
吴茵被一群红卫兵小将推搡着走上前台。一头黝黑的波浪发,更衬出她脸色的苍白。她轻轻推开两个扯她的男生,一步一步地走到台子正中央。她的脸是浮肿的,眼睛也是浮肿的,尽管戴着近视镜,台下的观众还是看得一清二楚。有人开始唏嘘,瞧瞧,都把人整成啥样了。
吴茵抬起头,拿手把挡住眼睛的黑发抚到了耳后。两个红卫兵马上冲过来,一下子把她的头按下去,嘴里高喊,“低头认罪!”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着黑衣的女人,疾步走上台来。她快捷地从腰间抽出剪刀,一把揪住吴茵的长发,那飘逸的波浪一样的黑发。只听到“咔嚓,咔嚓,咔嚓”,是发丝在刀刃下抗争而发出的呐喊声。
吴茵下意识地举起双手,试图护住自己的头发。可两个红卫兵死死地掐住了她的手臂,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波浪发,一缕一缕地散落在地上;镜片后的泪,也一滴一滴地洒落在地上。
那黑衣女人把吴茵的头,一半剃光了,剩下另一半是乱七八糟的短发,成了阴阳头。
剪完了,她象完成了一桩大事似的,来了个富于戏剧性的转身。台下的人惊呼,“啊,原来是纪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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