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为谁开屏 怡然
在我的故乡,冰雪并非稀罕之物。南方人视为奇景的雾凇冰凌,在东北那漫长的冬季里却是随处可见的。每见雪花飘起,一种莫名的感动便会涌上心头。雪,总让我想起张逸云老师,仿佛见她又披着雪花缓缓地向我走来。 逸云老师人很清瘦,单薄的身子,瘦削的脸,脸色有些泛青。唯有那双眼,一笑便眯起来,使她看上去很慈祥。她站在讲台上,对着刚踏入初中校门的我们,语调不紧不慢,抑扬顿挫。她平静和缓的声音似乎有股磁力,使我们这一颗颗躁动的少年之心渐渐地安定下来。 那时的语文课多半是很枯燥的,老师总是按照套路,中心思想段落大意,似乎是缺一不可的。但逸云老师却有点儿另类,她喜欢谈文章的思路,最热衷的是作文本解读,讲得投入时,连自己也情不自禁地陶醉于其中。如果说我对文学有些许领悟,便是从那时开始的。可令我惊讶的是,逸云老师居然不是学中文的,在师范大学她的专业是俄语。毕业时适逢中苏断交,许多中学纷纷取消了俄语课,不得已她便改行教语文了。 逸云老师的非科班出身,并未使她显得短板,反而让她的想象力发挥得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了。她尤其喜欢朗读,听她读课文简直是一种享受。时至今日,依然能清晰地记得她那低沉的语调,“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我们听得入神,鲁迅的“雪”,在我眼前幻化成一片江南雪景,竟忘了窗外纷纷扬扬飘洒的却是朔方的鹅毛大雪。 我是语文课代表,有很多机会和逸云老师交流。可半个学期过去了,她并没怎么注意我。生性内向的性格,让我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老师。直到某一天语文课上,她说该让我们朗读课文了,每人读一段。轮到我了,心里感到紧张,我甚至都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我读完了一段,逸云老师没有让我停下来,我便一鼓作气把那篇文章读到了结尾。 教室里异样的安静,我有些忐忑不安,是不是哪儿读错了?逸云老师动容地说,“你读得真好,看看同学们都被感动得流泪了。”这时我才注意到我的同桌,还有周围的同学,眼睛都湿湿的。其实不是我读得有多么好,是那篇文章写得确实感人。 从那以后,逸云老师认定了我是个朗诵天才,只要有朗诵比赛,她总是推荐我去参加。我知道自己的嗓音既不嘹亮也不昂扬,所以每次总是怯生生地问她,“我,行吗?”这时逸云老师便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怎么不行啊?能成!”就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好象一颗定心丸,我的犹疑胆怯一下子便跑到九霄云外了。 逸云老师以她独有的方式开启了我的心眼,唤醒了那个潜在的本我。好老师是有一双慧眼的,她会善于发现学生的长处,并能把这长处发挥到极致。逸云老师于我便是如此。 进入初中二年级,增添了英语课。那可真算得上是一件新鲜事儿,我们期盼着等待着,想见识一下英语老师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一想到老师不讲中文,满口洋腔,大家就忍不住地兴奋。记得第一节课,当教室门打开,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到门口,然后所有的眼睛都睁大了,“啊,怎么是你?”几乎是异口同声,张老师明明是语文老师嘛,她怎么可能教英语呢? 逸云老师面对着我们疑惑的小脸,不慌不忙地说,“你们准是觉得我走错门了,对不对?没错,我本来是学俄语的,可是现在学校英语师资紧缺,我就来和大家一起学习,也可能是现学现卖吧。但你们得加油啊,可不能让‘南郭先生’给糊弄了。”这句话把我们逗乐了。但我心里依然打鼓,真为逸云老师捏把汗,暗自嘀咕着,“你行吗?可别把课讲砸了。” 然而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逸云老师确实是在挑战自己,她是有备而来的。从俄语转学英语,一切都得从头开始,从语音语法到教学教法。为了练习发音,纠正自己生硬的俄语语音,她托人从广州买了一台三洋牌收录机,那是要花去她两个月工资的。一本薄冰的《英语语法教程》都给她翻烂了。在学校逸云是我们的老师,回到家她还是孩子的母亲。两个正在读小学的儿子,哪能离得开她呢?逸云老师的脸变得愈发清瘦了,可她从不倦怠。她总是这样的,不管自己多么困窘,展现给学生的永远都是阳光与温暖。 现在的中学生学英语,哪有为买不到参考书而发愁的。可那个时候,为得到一本英文杂志或英语参考书,不知道要费多少周折。逸云老师特意为我们订了一份《英语学习》,大家轮流传阅,可利用率还是太低,于是我们就在班里办起了黑板报“英语之角”,把这份杂志里精彩的部分搬上了墙报,定期推出英语语法讲座和英语故事集锦。逸云老师一直坚信着她的理念,学语言就是要参与要互动,这样才能把语言学活。 后来市里组织英语竞赛,逸云老师找到我和另外一位女同学,希望我们报名参赛。但我内心很犹豫,一点底气都没有,便问她,“您觉得,我行吗?”她说,“不去试一试,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不行呢?这是一个机会,错过了你会后悔的。” 考试那天,大清早她就陪着我们去考场,一直等到考试结束。走出考场的我,感觉简直是糟透了,好象没有几个题目是答对的。逸云老师拉着我们俩的手,“走,我带你们去看美景,开开心。”我们很快来到了江南公园,这座公园因为坐落在松花江南岸而得名。 我们去的那天,公园里正好在举办孔雀展。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孔雀,每只孔雀都穿着与众不同的彩衣。我们仨人挤在人群的后面,只能影影绰绰地望见孔雀,大家都在期待着孔雀开屏。可是等了好久都不见动静,孔雀们悠闲地在园子里踱步,对于众目睽睽的关注不理不睬。熬不住的人便悻悻地走了,我们终于挤到了最前面一排,这下可以把孔雀看得真切了,连它们羽毛的细致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可这些孔雀依然矜持地漫步,毫不体谅我们迫切的心情。 我对逸云老师说,咱们也走吧,我觉得孔雀今天是不会开屏了。她却说,“再等一等,美景可不是轻易就能看到的。”她的话音未落,只见那只孔雀王缓缓地展开了她的羽翼,越张越大,象一面绿色屏风,上面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小星星。孔雀不停地摆动着羽毛,风姿便也于颤动中变得更加生动了。大概是受到孔雀王的召唤,其他的孔雀也纷纷开屏,争相斗艳。我瞪大了眼睛,真是奇观,原来孔雀开屏可以如此精彩! 逸云老师也很兴奋,“你看,幸亏我们耐心地等了,功夫不负苦心人哪。你们猜猜,孔雀是为谁开屏的?”我们俩面面相觑,一时竟答不上来。逸云老师笑起来,“当然是为你们啊。孔雀总是把美丽献给幸运的人,我猜你们肯定会得奖的。”还真的给逸云老师说中了,那次比赛我果然获了奖,尽管只是个三等奖,却让我从此和英语结下了不解之缘,直到飘洋过海来美国。 孔雀开屏只是一道景致,可怀着不同心境的人,却会悟出不一样的意义,逸云老师的解读令我久久难忘。想想人生之幸与不幸,有时就在一念之间。上下求索苦苦追寻,无非是朝那扇幸运之门一步一步走近的旅程。 上大学后的头几个寒暑假,我无一例外地都去看望逸云老师。每次见到我,她都显得异常兴奋,临走时却又叮嘱说,生活越来越忙,往后就不用记挂着老师了。我回她说,我会一直来看您的。她眯起眼睛笑了,轻轻地摇了摇头。 在美国的日子刚刚安定下来,2001年我回国的第一件事,就是急切地赶回家乡,去看望逸云老师。不料母亲却告诉我,你的张老师已经退休,回老家了。听了母亲的话,一股难言的惆怅掠过心头。与逸云老师相遇相识的情景,如电影镜头般一幕幕地闪过。纷飞的雪花,冬日的斜阳,合着她低沉温婉的语调,声色交融,如诗如画。直到那一刻我方才顿悟,万水千山走遍,可初心何曾更改。虽已从少女步入成年,逸云老师的影子一直萦绕在心间,不曾离去。 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我研究生毕业的那年春节。我告诉她自己正在考托福准备出国留学。她还是那样慈祥地看着我,眼里满含鼓励。我忽然意识到,逸云老师的头发灰白了,脸上的皱纹也仿佛定格了。心里有点酸,临别时便紧紧握住她的手。这双手攥了一辈子粉笔,干瘦却很有力。她也握紧我的手,好象一下子想起来什么,眼前一亮,“哎,还记得那年夏天,咱们在江南公园看到的孔雀开屏吗?”我说,“怎么会忘了呢?是您带我们去看的。要不是您那么有耐心,我们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她说,“是啊,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难事,多想想孔雀开屏。心里想着美好的东西,美好的东西就会向你走来。”我默念着逸云老师的这句话,咀嚼着它的深意。或许怀着一颗期待美好的心,美好就不会离得太遥远。 逸云老师送我出门,外面正飘着雪花。走了很远,我回过头来,见她还倚在门边,向我挥手。我能感觉到她慈祥的目光,一直目送着我,越走越远。多少年过去了,我依然能感到那目光的温暖。
发表在《侨报》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专版 (2019年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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