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的“海一代,海二代”征文分四部分放在博客里。已经读过的朋友,请忽略】
原乡,异乡,心灵的故乡
(一)初到美国
人生会有很多的意想不到,或者说无法预料,人们常把那说成是偶然,而偶然才是人生最难得的东西。如果对未来的一切都了如指掌,那人生还有什么好期待的呢?这样的未来对你又有何魅力呢?
此番感慨并非空穴来风,我才来美国刚下飞机就遇到了个“意想不到”。来接机的是安德教授,他将是我的导师,这一点是在意料之中的。可一出候机大厅,就见外面哗哗地下着大雨。这是什么地方啊,怎么寒冬腊月还下雨呢?我走的时候,北京连一片雪花都飘不下来呵。眼瞅着我的两只超大旅行箱,我马上踌躇起来,安德教授把车停在了有一段距离的停车场那边。让一个初相识的教授当搬运工,还要冒着大雨,实在是令我难为情。于是就问他要不要叫人来帮忙。我听人讲过,在美国求人帮助是要给小费的,所以预先在钱包里准备了好些零钱。安德教授看了我一眼,一字一顿地说,“I don’t think so.”。说着他拉起两只大箱子,大步流星地走进雨夜之中,我一路小跑地紧跟着他。
那一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从现在开始,凡事都得靠自己了。中国人喜欢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看来美国人的哲学和我们不一样。说到底,人还是要靠自己的。
凡事靠自己,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没那么简单。开门见山的第一件事就让我犯难了,我无处安身,只好暂时寄宿在一位中国留学生家里。接连几天,安德教授带着我到处看房子。虽然每天登出来的出租房屋广告铺天盖地,可我能够选择的却是寥寥无几,因为局限太多了。我不会开车,只能住离学校近的地方,可以走路去上学。我没多少钱,负担不起条件好的房子。我不敢去乘地铁,因为怕晚上回家时会遭人抢劫。
记得安德教授带我去看的第一间出租屋,房主指给我看准备出租的房间,当时我吃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那间小屋子最多不过五平米左右,靠墙角摞着两个小小的床垫子,象是给少年儿童专用的。房间里没有任何装饰物,一面墙壁顶端有扇巴掌大小的窗子,那真的不能叫窗子,确切地说,应该叫通气口。我脑子里马上迸出来的,是伏契克描述“二六七号牢房”开头的那句,“从窗子到门是七步,从门到窗子还是七步。”我拿眼目测了一下,从门到那扇小通气口,肯定还不足七步。安德教授大概看出了我的惊诧和失望,便马上说,别急,还有两处可以选择。可接着看的几家,都是大同小异,我体会到了什么是一分钱一分货了。到了第三天早晨,我下定决心,今天无论看到什么房子,我都要闭上眼睛说同意,不能再这样麻烦安德教授,而且学校已经开始上课,谁还有闲工夫陪我到处找地方住呢?
当我们把车停在马路边上,一座绿色的小房子安静地伫立在眼前。这房子不光门窗屋檐及回廊是绿色的,连屋顶上的琉璃瓦都泛着绿微微的光泽。似乎是出于直觉,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太好了,终于找到家了。
和房东凯茜见面后,我毫不犹豫地就决定马上搬进来,这就是我到美国的第一个家,我的美国家。美国不是我想象的天堂,也不是电影镜头里的世外桃源。美国就是美国,走近它,才知道世界原来是这个样子。
(二)走近美国
坦白地讲,我认识美国是从认识各色人等的房东开始的。能有这样的机缘认识这些生活在各种阶层中的普通美国人,的确是我生命旅程中十分难得的经历。和他们的近距离接触,甚至是朝夕相处,让我从真正意义上走近了美国。
乔恩和凯茜是我来美国的第一位房东。那时乔恩已近六十,他虽然是位经济学博士,可却在一家与经济毫无关联的小杂志社做编辑。乔恩出生于得克萨斯州,他说话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很难听懂。凯茜跟我说,有时连她也不知道乔在说什么,足见他的口音之重。
乔恩的日子过得很节省,他每天早晨都给自己打理午餐饭袋,凯茜从来都不为他做这些。这和我们中国女人很不一样。乔恩工作的地方离家有三十多英里,他本来可以开车去上班,但为了省钱,他宁愿起大早走很远的路去赶地铁,中途还要转两次车。如果是风和日丽的天气倒也还好,但是一赶上下雨下雪,他上班的日子就变得很难过了。我心想,美国人的生活原来是这样的啊,朝九晚五辛辛苦苦,这与许多好莱坞大片描绘的可是大相径庭。我不由得就想起我的那些人到中年的中国同事们,他们每天也是不辞辛苦地带着午餐盒,赶地铁或公共汽车上班,很多人甚至不得不披星戴月。看来不管在哪儿,上班族都活得不容易啊!
别看乔恩平日如此拮据,但为了个人爱好,他是绝对不吝啬的。乔恩是个乐迷,尤其迷恋美国乡村乐和摇滚乐。他家里有一套当时最时尚的发烧级音响,每天一回到家,他就把音响打开,躺在摇椅里,似睡非睡地享受一番。乔恩的另一大爱好就是读书,他家里订了多种杂志,有我喜欢的《纽约人》(《New Yorker》),《读者文摘》(《Reader’s Digest》)和《时代周刊》(《Time》)。可以说我的很多阅读习惯都是从那时养成的。
我和乔恩难得打个照面,他整天早出晚归。但和凯茜却几乎天天见面,因为我刚搬来时,她还没有工作,闲在家里。我们谈的话题很多,她甚至把她和乔恩如何相遇相爱的故事讲给我听,看来我是个不错的听众。凯茜是个爱做梦的女人,这一点我们很相通。她最大的梦想有两个,一个梦想是能有部自己的新车,另一个梦想是回英格兰家乡,那是她的寻根之旅。时至今日,也不知道凯茜是不是已经圆了她的这两个梦。
凯茜性情天真爽朗,但也有着女人的虚荣心,她常常嫌乔恩赚钱不够多,尽管她自己也还只是个准太太。她虽然并非名门出身,但对生活的情调却极其讲究。比如每个星期都要买一束鲜花,餐巾纸都是很考究的牌子,图案色彩必须与餐桌布搭配得当。乔恩的衬衫领带一定要送到干洗店去清洗,即便她自己有大把的时间,也绝不花在熨烫衣服这些家庭琐事上。凯茜对于生活细枝末节的刻意挑剔,让你觉得她就是那位名副其实的公主,虽然隔着二十几层席梦思,也照样不会放过压在最底层的那颗豌豆粒,这可是要真功夫的呀!
乔恩和凯茜过日子,就象一个老玩童和一个小孩子过家家。浪漫起来,俩人温情默默地一起共进烛光晚餐,象初恋情人一般。可没准过不了一会儿,俩人又大吵大闹,象陌路人似的互不相让。他们吵架并不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的确有许多原则性争端。因为大方向无法协调,吵架便成了出气的一种方式。凯茜常常暗地里哭泣,每次被我看到,心里都免不了替她难过一番。由衷地感叹,天下女人的命运真是大同小异。尽管美国是世界上提倡女性解放最早的国度,可女人在社会及家庭中的地位,依然是个问题。而具体到每个女人,也还得套用那句俗话,性格决定命运。
要说乔恩最怕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他倒不是怕我这个人,而是怕我做中国饭。他本人从来不吃中国饭,我怀疑他是否去过任何一家中国餐馆。我做红烧鸡翅,他伸过头来,瞅瞅盘子里油乎乎的东西,礼貌地夸上一句,“不错啊,好好享受晚餐吧。”然后端着盘子,迅速地躲到自己的房间里。我若是做了辣子鸡丁,乔恩连那一丁点起码的礼貌都无法维持了,他捂着鼻子,一溜烟地冲到楼上,一晚上都不再露面。我心说,不就是麻辣豆豉的味道嘛,至于那么严重吗?当然,为了照顾房东的情绪,我还是改变了自己的烹调方式。把红烧鸡翅改成了烤鸡翅,辣子鸡丁也让位给了白斩鸡。
每次看见乔恩冲着中国饭的那副模样,我心里总隐隐的有种受伤感。毕竟饮食代表着文化,不认同一个民族的饮食,那么对这个民族的文化又能有多少认同感呢?后来我发觉,乔恩对中国的历史文化知之甚少。有一次,我们为围棋究竟是起源于中国还是日本,争论得不亦乐乎。虽然最终没分出胜负,但这样的交流使我感到,乔恩对日本文化的了解远胜于中国。这不能不归功于美国主流媒体的渲染和诱导。
和乔恩凯茜虽然也时有小摩擦,但我们相处得还是非常融洽。每逢节日,他们总是记着还有我这个中国女孩。来美国第一个圣诞节的早晨,当我打开自己的房门,一下子就愣在那儿了。一个装饰精美的大礼品袋,热情洋溢地恭候在我房门外。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都看不清凯茜在圣诞贺卡上写了什么……
对乔恩更深的理解,还是源自我们的一次对话。乔恩有个习惯,他喜欢一个人戴着耳机,静静地坐在屋前的长廊里,看人来车往的街景。见他那么着迷,有一天我就忍不住问他缘由。他眯起眼睛,好象在努力追忆什么。“小时候,我父亲跟我讲,他的童年是在荷兰的一个小镇度过的,长到十几岁,我祖父带着全家到了这里。我看过一张老照片,记得那条街和我们门前这条街几乎一模一样。就是因为这条街,我才把家搬到了这里。唉,老了,坐这里看风景,好象又回到了童年,想起和我父亲在一起时那些快乐的日子……”看乔恩一脸的孩子模样,我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感动,想不到象乔恩这么典型的美国人,也怀有如此深厚的故乡情结。
五年以后,当我即将搬入刚刚买下的新房子时,竟意外地接到了乔恩的电话。他显得异常兴奋,“是信用公司来向我核实你的租房史,我才知道你已经买了新房子啦。太棒了,祝贺你!终于有了自己的新家,真不容易,太值得骄傲了!”一向不善言辞的乔恩,激动得讲话都语无伦次。乔恩说得对,是应该为我们自己高兴,为我们在美国拥有了自己的家干杯!
走近美国人,才意识到人性原本是相通的,可以跨越种族超越疆土。无论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人性都有缺憾,都有不完美的一面。但是,对于善良、坦诚、勤劳、节俭、忍让,等等这些关乎人品的解读,却是普世大同的。这是种族与种族之间能够彼此沟通交流的基础,也是人与人之间可以相互理解相互通融的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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