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不被忘卻 怡然 那應該是在十年前吧。每天午休吃飯時我都會經過一家麥當勞店,店門口擺着一條長椅,每次我都毫無例外地看到一位老婦人坐在那兒。她兩眼盯着過往的行人,那眼神看上去有些昏花。 有一天中午下雨了,又經過麥當勞,見那張椅子是空的,我四處張望,沒有老婦人的影子。說不出為什麼,心裡有股莫名的悵然。我便自己坐進那張長椅里,也象老婦人那樣,看着過往的行人。忽然發現,這的確是個別致的角度,坐在這裡,世界仿佛變小了,濃縮了,只有一張張行色匆匆的臉從眼前掠過。沒有人注意我,我卻可以凝神地觀望他們。 “你是不是在等我?”耳邊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我抬頭一看,正是她,那位老婦人,她看上去很疲倦的樣子,手裡還拄着一隻拐杖。我急忙給她讓出位置,告訴她說,我已經習慣了她坐在這裡,今天沒見到她,有點兒擔心。哪知道,我話音未落,她昏花的眼裡便湧出了淚。我慌了,不知所措。 她用紙巾抹幹了淚,嘆道,“唉,我啊,早就被這個世界遺忘了,沒想到還有你這樣一位過路人,如此記掛着我。你有沒有嘗過不再被人需要的滋味?”我有點茫然,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 “我可愛的孩子,我知道你沒有,你的孩子需要你,你的親人想着你,你的父母兄妹牽掛着你。所以,你是個幸福的人啊!”她好象比我還了解我自己。我忍不住問她,“那你的親人呢?他們都還健在嗎?” 老婦人搖搖頭,眼睛低垂下來,“唉,我什麼都沒有了,雖然曾經都有過,可他們都先我而去了。只留下了我一個人,孤零零的老婆子。” 我這才注意到,這老婦人年紀一定很大了,少說也有八十多歲。生命的年輪,清清楚楚地刻在她的脖頸上,她的眼帘里,還有她沙啞的嗓音中。我默然了,世界上有什麼力量能夠擋得住人衰老的腳步呢? 老婦人告訴我說,她出生在一戰期間,親眼目睹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她的姐姐作為戰地護士參加過二戰,沒有死在槍林彈雨的戰場上,卻被傷寒奪去了性命。她的父母在三十多年前就先後離她而去。她唯一的一個兒子,很年輕就得了不治之症。一提起兒子,老婦人禁不住老淚橫流。“唉,我的心已經隨他去了……”,兒子早逝留給母親的除了傷痛,還能是什麼呢?只有她的老伴是陪她最久的人,怎奈還是熬不過垂暮之年,先走了一步。 “唉,你看看,上帝恐怕是把我給忘在這兒了。”老婦人說着,又笑了起來,她好象一點都不怕談死這件事。對她來說,死,不過只是生命的自然歸宿而已。 “人老了,很可怕嗎?”我怯生生地問她。老婦人仰起臉來,看着天空,“其實也不可怕,你不知不覺就那樣一步步地走過去了。可怕的是,有一天當你環顧左右,忽然發覺你熟悉的人都走了,只留下了你一個。”說到這裡,她長長地噓了口氣。 我們倆人坐在長椅上,看着街上人來人往,我轉過臉來,想說幾句寬慰她的話,“也許,你多出來走一走,看看這熱鬧的人群,就不會感到孤獨了。” 老婦人聽了這話,沖我笑了,她笑起來真象個孩子,只是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我猜想年輕時的她一定是個有魅力的女人,從她笑時翹動的嘴角和溫存的眼神里,依稀可見那曾經的倩影。 “孩子,你真是個好人哪。所以,我才每天都來這裡,照照陽光,看看人群。雖然他們離我很近,我卻總是覺得,自己已經不屬於這裡了。可你看,上帝對我多麼眷顧啊,他居然給我送來了一個天使,這麼可愛的天使!”說着,她伸出有些乾枯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我們就這樣認識了,她的名字叫瑪麗亞。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着中午遇到的老婦人瑪麗亞。我記起來以前讀過宋美齡的回憶錄,其中談到晚年的宋美齡似乎也有過類似的心路歷程。年輕時,人會嚮往無牽無掛的日子,想象着身心自由毫無羈絆的境地該有多麼美妙。等到老了,真活到了無牽掛的地步,卻又會陷入失落的深淵。其實人真正害怕的,也許並非是死,而是終有一天會被世人遺忘,就象一粒塵土,散落在廣袤的沙漠之中,無聲無息。 以後的日子裡,我仍然每天都能看見瑪麗亞,她照舊那樣坐在麥當勞店門前的長椅里。每次她都沖我擺擺手,算是打個招呼。要是趕上工作不忙,我就陪她坐一會兒,聊上幾句。每一次告別時,她的眼神里都充滿了感激,還有那句不離口的話,“我的好孩子,上帝保佑你!”,我們似乎已經心有靈犀。 也不記得又過了多久,好象是個晴朗的冬日,我沒有見到瑪麗亞,而且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見到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走了,去了她想去的地方。 我一個人在麥當勞店門前的長椅里坐了很久,想着瑪麗亞,她那如孩子般的笑容,她沙啞的聲音,“我的好孩子,上帝保佑你。”我在心裡默默地對她說,“你和家人團聚了,瑪麗亞,現在不再孤單了吧?你回到了上帝的身邊,祝福你!” 那天回到家裡,我急匆匆地打開電腦,寫下了這樣一行字,“為了不被忘卻”,然後長長地吁了口氣,好象完成了一件大事。因為在那一刻,我為自己做了個決定。無論如何,我都要用文字記錄下生命中每個有意義的時刻,留給我的孩子,留給那些曾經愛過我,我也愛過他們的人。 是的,只有文字能夠喚起人的記憶,能夠讓活着的人看到,那些遠去的人們曾經留在這個世界上的腳印。文字會記下我曾經擁有的那些有滋有味的日子,讓愛我的人感知到,曾經有這樣一個人從這個地方這樣地走過,縱然有一天我會悄然老去。文字甚至能夠溝通生與死,讓另一個世界變得沒那麼可怕。 此時,我的眼前又浮現出瑪麗亞的身影,相信她在天堂也會微笑的,因為有個人依然沒有忘記她,也許這是她想不到的。 本文發表在《世界日報》副刊2012年9月27日 也說日本人的民族性格 我的英語啟蒙老師讓我感動至今 亙古不變人間不了情 世界上最心疼我的那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