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八六一至一八六五年美国南北战争爆发期间,惠特曼作为一名战地医院的护理,他亲眼目睹了这场战争中出现的无数水深火热的场面,以及军人内心的痛苦挣扎。他实地采访了无数伤病员,了解他们所经历的病魔伤痛和死亡,并亲笔记录下他的所见所闻所知所想。
当我们谈论战争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这个问题并不新鲜,甚至有点老生常谈。可当我读过诗人惠特曼的南北战争日记,还是被深深地震撼了。战争的残酷残忍,远远超出了常人的想象。正如惠特曼所写的那样,“我甚至觉得,整个美国大地,无论南方还是北方,就像一座大医院,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战争黑暗面一瞥
我军(指联邦军)最近在一个山谷(靠近阿珀维尔)遭遇了一次袭击,莫斯比的一支强力游击骑兵队袭击了我们的一批伤员,包括护送伤员的骑兵。救护车装载了大约60名伤员,他们大多数是军官级别。叛军力量强大,一阵扫射之后,最终将我们的伤员和部分护卫俘虏。 我们的人刚一投降,叛军就立刻开始抢夺伤员们的财产并射杀俘虏,即使是受了伤的人也不放过。几分钟后,有这么个场景:救护车里有两位受伤的军官,一名中尉,还有一名军衔更高;这两人硬生生地被仰面拖了出来,被游击队员团团围住。这群恶魔每人在他俩身体不同部位都刺了一刀,一位军官的双脚甚至被刺刀穿过固定在地面上。之后经过检查发现,这两位军官每人被刺了至少二十刀,有些伤口甚至穿过了嘴巴和脸颊。为了方便抢夺车上的物品,伤员们都被从车上拽了出来;有的人被分了尸,身体各个部分散落各处,血肉模糊,毫无生机;其他的尽管还没死,但也遭到残害,痛苦地哀嚎呻吟。我方投降的士兵,大部分就这样被残害屠杀了。 就在那一刻,我方另一队护送的骑兵赶到,突击了这群叛军,叛军们立刻拼命仓皇而逃。大部分叛军都逃掉了,但我们抓住了两名军官和十七名士兵,他们当时正在对我方伤员施暴。那样的场面可以想象得到,不用多做讨论。这17名士兵和两名军官被拘禁了一整晚,当时就做出决定:他们必须得死。 第二天早上,两名军官被带到镇上,在不同的大街中央被分别击毙。17名士兵被带到一块很小的空地,他们被置于一个天井之中,被我军的两个兵团包围着。其中一个兵团的战士们,三天前刚刚发现三位同伴的尸体,这三位士兵在被莫斯比游击队残害后,四肢捆绑脚后跟朝上吊在树上;另一个兵团不久前有十二位同伴也遭遇过莫斯比游击队,在投降之后,依然被射杀,他们的尸体被吊在树上,其中一位战士的胸上还被刺上了嘲讽的文字。那三位士兵,还有那十二位遭受残害的士兵最终都被他们所在兵团的战友发现,而此刻,这两个兵团的战士们正手持左轮手枪,冷酷无情地包围着这17个叛军俘虏,这17人此刻就在空地中央,没有捆绑,讽刺的是,他们被告知可以为自己争取“逃生的机会”。有小部分人真的试图跑开,但有什么用呢,不论跑到哪个角落,子弹都会追到那里。几分钟后,17具尸体横在天井中央。 我很想知道有没有哪些联邦军士兵拒绝向这些无助的人开枪,可惜没有一个人。没有狂喜,没有人说话,几乎什么也没有,几乎每个人都射了一枪。 上述事例发生过不少,成百上千。每次发生的时间不同,地点不同,方式不同,情境不同,死去的人不同,行刑的人不同,但每次都如此骇人听闻。给同伴兄弟报仇雪恨之心让战士们变得如同嗜血的豺狼虎豹,激愤之情如同翻滚的火山般燃烧了田野,留下一片污迹还有黑色余烬。人心之黑暗,恐比这黑色余烬更加糟糕,这让我对这场战争也有了新的认识。 
从书本里你永远无法了解真实的战争
别了,战争。我不知道对于别人来说是怎样,但对我来说,我的主要兴趣是记录军队里的普通战士,不论他们属于南方军还是北方军。那些在医院里甚至是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士,他们都有典型性。 两三百万美国北方军南方军的青壮年,在这场战争中,有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受了伤或生了病。在我看来,他们的品质特征和人性光辉在这场战争里都得到了展现,而这些,远比这场战争所牵涉到的政治利益更加有意义。一个伟大的民族该如何面对死亡,如何面对病痛?也许正如普鲁塔克[1]笔下描述的英雄人物一般,在危急情况下,总是会绽放人性的光辉。相比刚刚成为历史的事实,我们从远古时代可以得到更加深刻的启迪。 未来的世界永远也不会了解这场战争中出现的无数水深火热的场面和痛苦的内心挣扎。不仅仅是表面上彬彬有礼的将军们,也不仅仅是那几场伟大的战役那么简单。从书本里,你永远无法了解真实的战争是怎样的。 在当前各种不明情绪的影响下,那段战火纷飞的岁月和那些特殊事件,都有着被人们完全遗忘的危险。我曾在某个晚上在医院里陪伴一位病人,他只剩下几个小时的生命。每当他提到他那投降的兄弟遭受非人的折磨尸首暴露街头的事情时,我可以看到他的眼里闪着熊熊的怒火。那是发生在上谷的惨案,17名士兵被残忍杀害之后,尸体就留在地上,再没人去触碰。他们的尸体就被放在那儿,也许会有好心的当地百姓将他们埋葬,也许没有,一切听天由命。 这就是战争。它不是舞厅里的四方对舞。人们看到的历史只是外在的,而内在的历史永远都不会被记录下来,那些真实微小的行为和激情,在历史书上甚至连个暗示都没有。 1862年到1865年间,北方军和南方军的士兵们,他们是真正的战士,在战场上英勇无畏;他们有着自己的行为习惯,按自己的规矩办事;他们说着自己的语言,有自己独特的品位;他们重视友情,有自己的军阶;他们桀骜不驯,威武有力;他们在数百个月夜里行军露营……但我知道,这些都不会被记载,也许不可以也不应该被记载。 之前的日记也许可以让大家了解到一些有关那段岁月、那段历史的骇人听闻的内在,但是完整的真相永远无法向后人传达。然而,1861年到1865年医院的那段岁月确实是值得记载下来的。医院里出现各种情况:突如其来的袭击,混乱的预言,绝望的时光,外敌入侵的恐惧,可怕的交战,血腥的战争,势力庞大而又令人讨厌的陆军军队,流水般的巨额军费开支……整个美国大地,在过去的三年里陷入了无止境的挣扎,女人们、父母们、孤儿们,全都在哀鸣,而这些悲剧全都聚集在那些军队医院里。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整个美国大地,无论南方还是北方,就像一座大医院,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医院里发生的事情构成了这场战争中不为人知的故事,它们比那些说出来的或是写出来的寥寥几段歪曲的事实要重要得多,有意义得多。多少关于百姓关于军队的不为人知的故事已经被埋葬在坟墓里,淹没在永恒的黑暗之中!想想看这意味着什么! 注释 [1]普鲁塔克(Plutarchus,约公元46—120):罗马帝国时代的希腊作家、哲学家、历史学家,他的作品在文艺复兴时期大受欢迎。 文章中的“叛军”指南方军,“联邦军”指北方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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