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跟我來(下) 怡然
“醫生,您聽我說,我們不在乎錢,花多少錢都沒關係,保險公司付不付賬都沒關係,只要能把我太太的病治好,讓她儘快痊癒。”英凡不斷地重複着這幾句話,好象生怕醫生聽不懂似的。 曉璇詫異地看着英凡,他仍然稱她為“太太”,可能在英凡的心裡,曉璇從來都是她的太太。一紙婚書與心理的距離,有時竟然是兩碼事。 曉璇的主治醫生是位中年白人,他推了推眼鏡,有板有眼地說,“英先生,我很理解您的心情。你太太的病情發現得及時,沒有你想象得那麼嚴重。現在我們需要討論的是如何確定一套有效的治療方案。” 英凡趕緊點頭稱是。回國呆久了,他的思維已經變得頗有中國特色了。凡事必先談錢,尤其是到醫院看醫生,哪有不塞紅包的?此刻他方才意識到,自己又回到了美國。 從醫院出來,曉璇跟着英凡上了車。他沒有馬上開車,把頭轉向坐在旁邊的曉璇,“你餓了吧?咱們去吃甜甜圈,好不好?” “不餓,還是送我回家吧。”曉璇搖搖頭,把目光移向窗外。 “嗨,就算你陪我懷懷舊,不好嗎?” “甜甜圈,你還記得那些日子?”曉璇的眼圈不由得紅了。女兒的中文名字,就是這麼來的。因為曉璇懷着她時,貪吃甜食,不知道吃掉了多少甜甜圈。 到了Dunkin' Donuts,英凡對曉璇說,“你坐在這裡別動,我知道你喜歡吃什麼。” 沒幾分鐘,英凡端來了一大盤子,奶油甜甜圈,丹尼氏夾心餅,還有一杯熱乎乎的巧克力奶。 “你還記得這麼清楚,一點兒都沒忘。”曉璇感到心裡一陣酸痛。 “璇兒,快吃吧。我怎麼會忘呢?”英凡的眼神透露出百分之百的真誠。 “謝謝你沒有改寫個人信息,醫生才會和我聯繫。” “其實我已經改過了,只是醫生的秘書犯了個錯誤,她忘記更新了我的資料。” “老天有眼,幸虧她犯了錯誤。不然,我哪兒還有機會幫助你。” “英凡,別那樣看着我,好象你欠我什麼似的。你什麼都不欠我的,也別再往自己身上攬責任了。我累了,不想再堅持了。” “不,你不能這樣胡思亂想。不能!聽我一句話,任何時候都不能輕言放棄,這樣會傷害所有愛你的人啊。人活着,不是只為自己的。” 曉璇無聲地哭了,英凡握住了她的手,那雙手瘦弱又柔軟。 “曉璇,要挺住,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相信這世界上會有奇蹟發生,奇蹟都是人創造出來的。你看這醫院和醫生,可是全美國一流的。咱們一起努力,啊?” 曉璇的手術很成功,接下來的化療進行得也十分順利。這半年多,英凡就做起了空中飛人,穿梭在北京與紐約之間。 病痛使曉璇常常混混沉沉,但她的另一根神經卻異乎尋常地敏銳。她總是在暗暗地期盼着英凡的到來,象個初戀的小女孩。期盼似一顆火種,她會點燃生的欲望。英凡從沒讓她失望,有時他故意拖延着返京的日期,他推掉了那些沒完沒了的商務會議,他暫時也顧不上北京那個家了。英凡讚賞行為藝術,他是在用自己的行動暗示着曉璇,在我心裡你有多麼重要,你得好好活着。 愛,會創造奇蹟嗎?不管你相不相信,曉璇走出了死神的魔掌,奇蹟般地好了起來! 這一天,英凡剛剛和一個客戶開完電話會議,見自己手機上一連串的留言,全是女兒甜甜的。他趕緊撥通女兒的手機,就聽到電話那頭女兒焦灼的聲音。“爸,你趕快過來吧,我媽媽她絕食了,已經有三天不吃不喝,醫生強迫她呆在醫院輸液。” “她怎麼啦?為什麼要絕食呢?” “是化療副作用太嚴重,她脫髮不止,變得面目全非了。” “甜甜,別說了,我懂了。我明天就飛過去,你別急啊。” “爸爸,你太好了!抱抱你,我都想哭了。” “別哭別哭,有你媽媽一個人哭還不夠啊。等我過去。” 英凡急匆匆地推開曉璇病房門時,曉璇正沉沉地睡着。她的頭上戴着一頂淺藍色的護士帽,大概是為了遮住掉發的難堪。臉也有些浮腫,皮膚變得晦暗粗糙,失去了紅潤的光澤。 英凡靜靜地看着曉璇,自己初戀的情人,曾經相濡以沫的妻子,就這樣近在咫尺。一股悵然酸楚,瀰漫在他的心間。人這一生是如此短促,卻要經歷多少艱難困苦滄海桑田哪? 曉璇的手臂動了動,醒來了。她下意識地用雙手捂住自己的頭,“不,你快出去,我不要見你,永遠都不要。”曉璇的聲音近乎歇斯底里,把護士都給驚動得跑了進來。 英凡抱住了拼命掙扎的曉璇,“璇兒,別耍小孩子脾氣。你這個樣子,叫甜甜難過,讓我也揪心。你不好成心讓我們倆難過吧?醫生都跟我談了,化療過程不會太長,你很快就能恢復常態的。聽話,璇兒,在我心裡,你是最美的,永遠都是!” 曉璇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她雙眼緊閉,躺在那裡,什麼話都不說。曉璇一輩子都是個愛美的女人,這個打擊對她來說無疑是致命的。英凡握着曉璇的手,不知所措。他忽然想起了初戀時,曉璇最愛唱的那首歌,“請跟我來”,有幾句他至今都還記得。於是便輕輕地哼唱起來,“當春雨飄呀飄的飄在,你滴也滴不完的發梢,帶着你的水晶珠鏈,請跟我來。” 眼前不覺幻化出那張年輕甜美女孩的臉,甩着長長的髮辮,正朝他走來。曉璇的手在他的掌心間抽搐着,淚水順着眼角無聲地流着。 一年以後,英凡過來參加女兒甜甜的畢業典禮,他和曉璇又見面了。這一次他們會面的地點是甜甜選定的,就在他們居住的小鎮湖邊。他們一家人在這座小鎮住了十多年,在小鎮一角,有一片安靜的湖水,湖邊是大片草坪,零散地擺放着許多木板凳,這是鎮裡人野炊的好地方。那些年,他們一家三口晚飯後常來這裡散步。女兒甜甜是不是有意讓老爸老媽懷戀舊情呢? 倆人坐在湖邊的長椅上,眼望湖水,寂靜了好一會兒,一時都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湖水還是這麼美啊。”還是英凡耐不住靜默,先開口了。 “是啊,一切如故。女兒畢業了,我也好了。以後你就不用老惦記我們了。”曉璇很認真地說。 “這一年多你兩邊奔忙,也累了。再說,她們也需要你。人,總不能一分為二的。” 英凡心裡暗自感嘆,唉,這個世界上,只有璇兒最懂我。” “曉璇,你好了,是我最開心的事。你不知道有多開心。”英凡搖搖頭,他不勝感概時總是搖頭。 “英凡,知道‘請跟我來’的後半句是什麼嗎?” “還有後半句?是什麼呢?” “一生一世!” “哦,‘一生一世’,應該是這樣的。”英凡象是如夢方醒。 “不,那太難了。現在我不這樣想了。愛情不是宗教,只有虔誠是不夠的。我越來越覺得,愛,就是一種生命的感覺,只要活着,愛就會在那裡,不棄不離。” “璇兒,你說得可真好。我以前怎麼沒想這麼多。” “可你已經做了。做比說更重要。其實,人又何必為難自己呢?再過幾百年幾千年,那時的人們評價今天的我們,沒準會覺得我們是多麼迂腐好笑啊。” 英凡詫異地聽曉璇講這番話,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個多愁善感的林妹妹哪去了呢? “曉璇,你變了。” “是嗎?變成什麼樣了?” “變得調皮幽默,更有趣好玩了。” “哈,你倒是沒變。再老,也忘不了玩。”曉璇不無深意地看着英凡,英凡不好意思地笑了。 “哈哈,是啊,就是個不可救藥的老玩童。” 倆人互相看着對方,不約而同地笑了。那笑聲飄過湖面,飄向很遠很遠的地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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