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先生的《棋王》被譽為是“尋根文學”的扛鼎之作,阿城本人也被認為是當代作家中第一個從體制文學的虛假中脫離出來,讓我們重溫傳統文化的淡然平和與深沉厚重的作家。
每次讀阿城的作品,都會有種異樣的感覺。文字的簡約凝練近乎極致,思想的銳利異類也近乎極致。他讀張愛玲《傾城之戀》的感覺,竟和我是如此相似。有多少人想模仿張愛玲,可終究是學不象的。一個人的情感經歷和文化素養制約着她的表達方式。阿城評述得如此絕妙,“張愛玲寫南,她的感覺、意象和靈魂是北方的,所以才是蒼涼”。這蒼涼在她幼年就滲進心底了。 讓我們一起來看一看阿城先生眼中的張愛玲是怎樣的。
阿城談張愛玲:適得其志,逝得其所 阿城 對於張愛玲的死,我其實沒有資格置喙。我出生成長成熟於一個張愛玲格格不入的社會,這從她的《對照記》圖四十六、四十八的說明可以讀出,我猜她可能猶豫觀望過,終於不能忍受,一走了之。環境再惡劣,沒有可以退縮的私人空間,容易死掉。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巨隱隱於心,只有楊絳在小說《洗澡》中寫出連心都無法隱的驚心動魄。張愛玲五二年離開中國大陸到香港,五五年再到美國,不料在美國差一點又隱不成。 洛杉磯有一位女士是“張迷”,文字及小意象處頗學得有幾分,知道張愛玲不見人,就去張愛玲住處附近租屋監視,也叫她驚鴻一瞥瞥到“鴻”出來倒垃圾。終於是晤不到,於是就翻檢張愛玲的垃圾,而且將自己的變態寫成文章發在報紙上,逼得張愛玲只好搬家。崇拜竟可以像苛政,達到猛於虎的地步,令人不寒而慄。
我猜張愛玲是一個有潔癖的作者,這種潔癖使她最終於生活里拒絕與“髒”或可能“髒”的人來往。我想我自己恐怕就是一個“髒”人,她不打算與我同類的人來往是對的。我身上可能有令人感興趣生好感的部分,但處久了,“髒”東西攤開了,就會被人厭惡。坦誠相處,不太是好的意思,你不能保證對方不認為你的“坦”與“誠”是忍受不了的“髒”。
張愛玲被人發現死後的次日,洛杉磯華文報紙登出那位女士在桌上鋪排張愛玲的垃圾的照片,同日的報紙有美國參議院議員派克伍德因性騷擾而宣布辭職,後被同僚限期離開的新聞,讀後覺得世界好像有些許公理可言。 張愛玲遺囑自己死後請遺囑執行人立即火化她的遺體,將骨灰拋撒曠野。張愛玲生前不晤人,不應門,不接電話,不回信,這已經是“志”了,張愛玲死後才被人啟門發現,可說是適得其志,逝得其所。人生難得“志滿意得”,張愛玲做到了,正該為她高興,不料洛杉磯的華文報紙有些人認為按遺囑做太過淒涼,治喪人員定二十天后追悼,究竟要如何,仍在商量之中。
崇拜張愛玲的人無疑是好意,不忍淒涼。為了尊敬所崇拜的人,卻忘了逝者的遺囑是要尊重的,這是信。逝者不可能再怨再怒了,有感情的只是活着的人,世間若無信,即便是好意,另外的人到底不安。若尊敬張愛玲,就讓她按自己要求的方式走吧。 所以我想我沒有資格置喙張愛玲的生與死,因為張愛玲拒絕做公眾人物而且做得乾淨徹底,我只能對“公眾”對她的死的反應置喙。
張愛玲的公共物是她的文字,我來試着稍稍置喙一下。 不妨抄一下我在《閒話閒說》裡的一段:“記得是八四年底,忽然有一天翻上海的《收穫》雜誌,見到《傾城之戀》,讀後納悶了好幾天,心想上海真是藏龍臥虎之地,這“張愛玲”不知是躲在哪個裡弄工廠的高手,偶然投的一篇就如此驚人。心下慚愧自己當年剛發了一篇小說,這張愛玲不知如何冷笑呢。於是到處打聽這張愛玲,卻沒有人知道,看過的人又都說《傾城之戀》沒有什麼嘛,我知道話不投機,只好繼續納悶下去。幸虧不久又見到柯靈先生對張愛玲的介紹,才明白過來。 ”
張愛玲的感覺方式,表達方式與一九四九年後大陸形成的共和國文體格格不入,這是我讀她的小說時覺得“新”的地方,也是我認為不會有多少大陸人學得了她的原因。迷可以迷,學是一定學不好的。要學她,得沒有受過多少共和國文體的浸染,或有能力抗拒腐蝕,或與張愛玲有相近的文化結構、感情方式,這也就是為什麼學她學得有些意思的都在台灣、香港。不過痴迷地學,小心大樹底下不長草。
另外,北人寫南,或南人寫北,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好,道理不知道,但我們算一下古今以來的作家,差不多是這樣。南人寫南、北人寫北也有好的,比例上不多。南唐後主李煜是南人寫南的好例子,他的詞哀婉淒涼,算得絕唱。魯迅其實在北方很久,文體在北方形成,所以可算是北人,他的《野草》是北方意象,他最簡捷犀利的雜文則是寫南。張愛玲寫南,她的感覺、意象和靈魂是北方的,所以才是蒼涼,而非南人寫南的淒涼。“蒼”是近於無色的黑,北方的狼,整天跑來跑去,卻常常在蒼茫時分獨自佇立良久,之後隻身離開。
我以前不太理會得張愛玲為何會寫蒼涼的意象,及至看到她的絕筆《對照記》中寫小時候在北方及其家族,於是猜測蒼涼在她幼年就滲進心底了。
愛,為何只在瞬間?
兩個女人兩種命運
讓心靈感受溫柔與疼痛的蛻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