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人性温暖的回归

怡然

由严歌苓的长篇小说《陆犯焉识》改编的电影《归来》，正在国内热映。两年前就读了严歌苓的这部小说，感觉非常震撼。据严歌苓本人介绍，这是以她祖父为原型写成的小说。

小说《陆犯焉识》为我们展现的是一幅长长的历史画卷。主人公陆焉识是上海大户人家的公子，他风流倜傥，很会讨女人喜欢。父亲去世后，年轻的继母冯仪芳为了巩固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费劲心机软硬兼施地迫使陆焉识娶了她的娘家侄女冯婉喻为妻。可以说，婉喻与焉识的婚姻之初是没有爱情的，如果说有，也是婉喻的单相思而已。陆焉识心里根本没有冯婉喻的位置，这也是他新婚燕尔，便很快离家出国留学。

在美国首都华盛顿，陆焉识过了几年花花公子的自由生活。毕业回国后，陆焉识博士又开始了春风得意的大学教授生涯。然而，从他踏上故国乡土的那天起，他的身心便不再自由。在既精于算计又风情万种的继母冯仪芳与温婉而柔韧的妻子冯婉喻之间，陆焉识不得不尴尬地左右逢源，他不愿意伤害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而他的孤傲张扬及不谙世事，也给他带来了无穷尽的灾难和毁灭性的打击。五七年反右，他首当其冲地成了反革命，被发落到大西北荒漠戈壁滩，改造了二十余年。在劳改营里，陆焉识的心灵经历了炼狱般的折磨。犯人间人吃人似的互相倾轧，难以忍受的寒冷饥饿，精神生活的极度匮乏，如此严酷的现实生活，将他身上最后残存的那点旧时代文人的自尊自信统统碾成了碎片。小说中的陆焉识，一生崇尚自由，却在失去自由中走过了一生。

显然，严歌苓在这部长篇小说中着力表现的主题并非是爱情，而是自由，以及一个知识分子为自由所付出的代价。

电影《归来》仅仅选取了小说中的一个点，只是根据其中一小节的结尾的一句话，“我祖父是1979年冬天回到上海的。此时，我祖母的失忆症已经恶化，她悄悄问女儿：伊是啥人？”

正如编剧邹静之所言，张艺谋导演是试图以“一滴水折射出一片大海”。如果说《归来》是小说《陆犯焉识》的续写，也许更恰当一些。电影讲的故事是，1979年逃犯陆焉识从狱中归来，与离别二十多年的妻子冯婉喻重逢，意想不到的是，婉喻已经选择性失忆，根本认不出他这个丈夫了。

张艺谋设计了一个经典电影情节。每月的五号，婉喻都把自己打扮成二十几年前的模样，如期赶到火车站的天桥，守候在那里，等待她“即将归来”的丈夫陆焉识。这是婉喻对焉识唯一的记忆，也是这部影片最感人的一个画面。相信看过《归来》的观众，都不会忘记这个堪称经典的镜头。

整个影片的格调是平静的，没有对反右文革等历史事件声嘶力竭的控诉，也没有对骨肉亲情哭天怆地的尽情表达。然而，平静的背后蕴含的是更深沉更刻骨。

人是归来了，可是还是过去的那一个吗？到最后陆焉识自己举着名字牌，等着永远回不来的陆焉识，怕是连他自己也找不回自我了，真的是无人再得识我。别离可以重聚，罪名可以平反，伤痕也可能不再作痛。然而，一场身心浩劫从生命中割走的部分，却是永远都补不回来的了，伤疤终归永远是伤疤。

《归来》没有选择原著中关于犯人“老几”（即陆焉识）在西北荒漠遭受的种种非人折磨，比如邓指导对老几的严苛和狡诘；老几为看一场有他小女儿几个镜头的科教影片而险些丧命；犯人之间为了争抢食物而不惜互相残害，等等。小说《陆犯焉识》用许多笔墨揭示了在非常年代里，人性的冷漠与丑陋。而电影《归来》却以另类视角，展现了人性温暖的一面。透过那些纯美的画面，它让世人相信真爱永恒。

看过《归来》唯一感到缺憾的是，影片故事偏少，而“留白”过多。据说这是导演张艺谋刻意而为，为的是给观众更大的想象空间。该片许多情感高潮戏里，几乎都没有台词，而完全靠演员的动作表情以及场景来烘托气氛。电影艺术里，“留白”的确是一种高超的表现手法。但是，过多地运用，也可能会造成刻意或含糊的效果。

比如，影片对陆焉识为何从青海劳改农场出逃，就没有足够的解说交待，哪怕是画外音也好。而这恰恰关系到陆焉识与冯婉喻爱情故事主线的发展。或许正是因为少了这样一笔，使很多观众对于冯陆俩人的爱情故事无法引起共鸣。因为天下情爱皆有缘，没有足够的铺垫，如何将感情推向高潮。而在原著小说中，严歌苓对于这些细节有着动人心弦的描述。下面是最令我感动的几段描写，读来令人唏嘘动容。

陆焉识被发配到青海，妻子婉喻每月一信。

婉喻在信里跟他重新过了一遍那些日子，把它们过成了好日子。

婉喻总是在信上这样问，焉识，记得……吗？

也许他的逃亡就为了这个目的：他要当面告诉婉喻，他什么都记得，正因为记得，他现在知道那么多年他自己误了自己，也误了婉喻。他要婉喻原谅，他最好的年华没有给她。他一定要婉喻原谅他对她的心不在焉，在她身边的他仅仅是一份面带微笑的在场。

至多还有一个礼拜，他就会见到婉喻了。他要告诉她，老浪子是冒着杀头的危险回来的。他是被你婉喻多年前的眼神勾引回来的。他太愚钝，那些眼神的风情他用了这么多年才领略。他再不回来就太晚了，太老了。老得爱不动了。

活下去为了什么？

我祖父就是在这个夜晚开始设计他的逃亡计划的。
要是他跑到婉喻面前，跟她说，我和你发生了一场误会……也许我跟自己发生了一场误会；我爱的，却认为不爱。一代代的小说家戏剧家苦苦地写了那么多，就是让我们人能了解自己，而我们人还是这么不了解自己。一定要倾国倾城，一定要来一场灭顶之灾，一场无期流放才能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曾经是爱的。

无论如何，陆焉识与冯婉喻合演的都是一场悲剧。《归来》正是一部带有浓郁悲剧色彩的影片，它以极简主义的风格，再现了一段令人难忘的创伤历史。每一个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会以自己的记忆去填补那些“留白”和“含蓄”，还有更多未能直白表达出来的东西。

《归来》，留给人们的不是冷漠、控诉、怨愤；而是对人性温暖的回归与拥抱。

写于2014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