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侃古詩之美:杜荀鶴《春宮怨》賞析
昨天俺開始了“給古詩挑毛病”系列,俺吧,先從《唐詩三百首》裡挑首古詩,再“骨頭裡挑雞蛋”,然後把挑雞蛋的結果貼來詩壇。諸位想想看,這活兒有多危險?《三百首》裡的詩都是麻辣燙的,所謂膾炙人口是也,古而今,只有說好,沒有說壞的。詩壇是啥所在?乃唐詩粉絲聚集之所,見俺老挑古詩的毛病,必有懷恨在心者,暗提板磚埋伏在拐彎抹角之處,等着俺路過呢,哈哈。誰知今天俺改節目了,今天的節目是:“閒侃古詩之美”。順手一翻《三百首》,恰翻到杜荀鶴的《春宮怨》,全篇如下:
早被嬋娟誤,欲妝臨鏡慵。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
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
年年越溪女,相憶采芙蓉。
吟誦起來是啥感覺?好!咋好?卻說不出來。其實古詩的魅力就在於此。此番容俺探討一下介首詩究竟好在哪裡,再與您的感覺比較,看是否有共鳴。
先看題目:春宮怨
春宮者,皇室後宮也,嬪妃所居之處。含怨者何人?宮中美女。何怨?不得寵爾。有啥不得寵?後宮的美人太多了,三千人!皇帝老兒寵不過來呀。題目看清後,再細品詩句,方有所准。
且看第一句:早被嬋娟誤
嬋娟,月里嫦娥也,因嫦娥貌美,故嬋娟就有了“姿容雅麗”的引申義。若把句子理解為該美女“早年被嫦娥/嬋娟給誤了”則是大誤!這兒正是古人詩筆簡練之處:“嬋娟”其實等於“嬋娟之貌”,即該美女“早年因為有嬋娟之貌才被選入皇宮耽誤了自己的青春”。看!介用筆的簡練就像遠古之人在蒼崖勾勒出來的壁畫,寥寥數筆,就把人的心理視覺引入了一個充滿時空想象的意境。也許您喜歡這首詩卻說不出為啥好的那種感覺正源於此?設想一下,要是今人寫這個句子會咋寫?今人寫詩追求簡練往往會陷入壓縮字詞的狂熱之中,估計約50%的人會寫成:
早被“嬋貌”誤 或 早被“娟容”誤
啥叫“嬋貌”?啥叫“娟容”?就是“嬋娟之容貌”不同方式的壓縮。他們以為這樣壓縮之後句子就“美”了,在他們的腦海里,如果兩個字的詞壓縮成一個字,就是“古”意了,兩個兩個字的詞各留一個字再組成一個新的兩個字的詞就“雅”了,大錯!大家知道“客服”二字是啥意思嗎?就是“客戶服務”,若寫古詩也用這個辦法是否很可笑?很多人正在這樣做但尚不自知。哈哈。他們卻單單不知道,如果把“嬋娟”放進“早被嬋娟誤”這樣的句子裡,嬋娟的含義已經等於“嬋娟之貌”了。大家可以在網上查,很多詩壇里都有這種“嬋貌/娟容”的現象,把句子整得跟壓縮餅乾似的讓人透不過氣來不說,作者自己還每以“古雅”自許。呵呵。
第二句:欲妝臨鏡慵
這一句的美全靠一個“慵”字!查唐詩,用“慵”字作韻腳的頗少,而與鏡子連用的更少,如:
翡翠屏開繡幄紅,謝娥無力曉妝慵
知君苦思緣詩瘦,大向交遊萬事慵
千年別恨調琴懶,一片年光覽鏡慵
而杜荀鶴這句“欲妝臨鏡慵”卻把美女獨守空房,無心梳妝之態,描寫到極致,尤其是和下面頷聯的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
這兩句連讀,當讀者了解到無心梳妝的原因之後,這個“慵”字所體現出來的無奈神態會更逼真地展現在眼前。這一聯可算作“流水對”,即一聯中的出句和對句連起來讀才能形成一個有完整意思的句子,二者有互為因果,前後遞進的關係,因吟誦起來流暢,故有“流水”之謂。美女說:既然相貌不是受寵的決定因素,俺再梳妝又有啥用?如今“承恩不在貌”已經成了常用的俗語。不過“教妾若為容”的創意恐怕還是杜荀鶴學自詩經的《國風.衛風.伯兮》: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
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讓俺急揮亂筆給譯成現代漢語啊:
自打哥去了小日本那兒留學,俺髮型吧亂得就像飛蓬賽的。
不是木有梳頭油,梳好了又給誰看哪?
頸聯: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
這兩句初看似陪襯筆墨,其實作者是可以用春宮的空蕩無人來渲染美女的怨。“碎”字何意也?鳥毫無顧忌的交談是也。為啥毫無顧忌?因為已經很久沒人來打攪它們了,只有空中高照的太陽,在院子裡留下了重疊的花影。而此時估計咱們的美女也離開鏡子又“慵”到床上去了。
尾聯:年年越溪女,相憶采芙蓉。
最後兩句點明了美女的家鄉 - 越溪。自她進宮後就再未出去過,剩下的只是回憶了。清代的紀昀,就是連續劇里那個鐵嘴鋼牙紀曉嵐,跟俺賽的,也有好丫丫古詩的習慣,他曾大讚過這兩句,稱作者真是神來之筆:不言美女思念當年越溪女伴,卻道越溪採蓮女還在思念她。其實要教俺說,也許越溪女們還羨慕她呢,以為她多麼幸福涅,介,才是杜荀鶴高明之處,越溪女在羨慕春宮,而春宮人卻想回到越溪。
僅僅因為詞句的絕妙才讓人覺得這首詩好嗎?非也。這首詩還好在它給人品味的時空範圍很大,禁得住人聯想。從宮中都越溪,從少女到珠黃。還有意境的實寫和情理的虛寫,也很自然地把全篇交融在一個立意之中,讓人真正地感受到這春宮之怨究為何來。
杜荀鶴出身寒微,中了進士卻不能做官,返鄉閒居,故而痛恨晚唐的昏暗。故細品此詩,能隱約感到杜荀鶴那自嘆無人賞識內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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