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津门 - 少年习武二三事
还记得前几年的一件事。好几年没回国了,碰巧天津一位老友要来欧洲,行前来电话问给我带点什么东西好。我知道他的脾气,如不说出带点儿什么,肯定会带一堆吃的来,十八街的麻花啊,耳朵眼儿的炸糕啊,说不准还会在一早去机场时顺便买套煎饼果子带来。为不让他麻烦,俺给了他个任务,让他到金刚公园照几张习武场面的照片来。
八几年的时候,我还年青,常一大早陪师叔到金刚公园打拳,打累了,再让师叔说手,之后爷俩到旁边一家回民饭铺吃羊肉云吞,师叔只加一个牛肉烧饼,我得加好几个。
师叔最拿手的功夫还是八极拳,刚猛暴烈,先发制人;静如山屹,动似弓崩,为外家拳之最,称得起是天津的看家拳。如此说原因有二:
其一,此拳为回族的教门拳,习练的市民颇多。天津市内的红桥区和河北区东西相邻,中间只隔着流经市区的著名的海河。这两个区恰都是回民聚集最多的地方,而海河上的金钢桥刚好把两个区连起来。那金刚公园就坐落在桥东,在河北区的界内。可见我跟师叔常到金刚公园打拳是有传统的。
其二,还有两位八极拳高人在49年解放前就来天津授徒了,此拳更传流到汉民中间,习练的人便越来越多了。这两位高人其中一位是来自河北省沧州孟村回族自治县的吴秀峰(1908-1976)前辈。沧州乃武术之乡,天下尽知,而孟村则号称是沧州的“八极窝”,全村都会八极拳,功夫个个了得。但师叔的八极拳却非吴秀峰前辈所传,他的八极拳乃幼年跟天津的另一位八极拳高人所学,高人名叫李书文(1862-1934),终生以保镖授拳为业,晚年居住在天津南郊的北闸口,他的徒弟霍殿阁曾做过溥仪的保镖,而另一个徒弟刘云樵则成了蒋介石的保镖,最后跟着去了台湾。师叔拜师学艺时还很年轻,而李书文前辈已过花甲,到我随师叔在金刚公园学拳时,师叔年已老耄,这中间经过了多少岁月。然师叔步履犹健,行拳哼哈气足,震脚声劲。爷俩说起手来,从不含糊,总是贴身近打,挨帮挤靠,如临战阵。我每为所制,力不能发。今师叔仙去有年,我也久离故里,天涯海角,晨昏行拳,念及往昔,泪犹湿眸。
再说老友,我早早到机场接他,两人一路说笑回家。晚间洗尘酒酣,他想起照片,赶紧拿出来。真金刚公园景象也,照片上有票友唱评剧的(天津人喜欢评剧);还有在亭子里下棋的,甚至还有打麻将的;就是没有练武的。老友叹道:“这年月哪还有多少练武的?防身的话还是手枪管用。”话说开了,老友道:“都往钱看了,现在能授徒的都开武馆了,收钱。去练的也是为了当保安挣钱。普通老百姓的孩子习武的就没几个了。”
老友的话让我无语,忆起当年习武往事,一时感慨万分。那时年纪还小,从乡下来天津上学,父亲担心我年轻,恐交人不慎,未免误入歧途。遂专程来天津,带我去拜师叔习武,并托师叔严加管辖。我初心中不悦,后见师叔功夫了得,才暗自庆幸。我身上的功夫底子都是家传,父亲的功夫也来自沧州,属少林太祖门,师爷叫张国祥,终生不操二业,唯练武授拳。因身手极快,江湖称他“快马张三”。父亲一生只跟随师爷习武,素喜枪术,师爷便传以太祖门的“梅花枪”和“十二连枪”,父亲也凭枪术几次在天津武术大赛中获奖,时天津尚未解放。后父亲回乡下老家,心情郁闷时,就一人抖枪挥刺老树上的那些毛毛虫,每挥必中。我也偷偷学着刺,然看似容易,其实能扎上也难:白蜡杆儿是颤动的,枪头又尖,那些毛毛虫又偏都生得细长。
师叔则不同,他毕生追求武学,李书文前辈离世后,又遍访名师,学其它门派的功夫。师爷是他最后一位师父,已是第七位了。拜师时,因他带艺拜师,且他自己也小有名声,故请与师爷交手,几次被师爷挥洒间放翻,犹不服气。师爷乃近身从怀中出腿,中软肋,半晌不起,师叔乃服。
我见师叔时,虽年未及冠,因承家学,也算是带艺拜师了。我自知晚辈,哪敢与师叔试手,师叔却提出要试。他跟父亲本师兄弟,此举似不近人情,却实有两便:我若觉得师叔功夫不高可以不拜师,师叔若觉得我太菜也可以不收徒。一交手,我先被师叔应手放翻,这个,大家心知肚明,可忽略不记,接下来可就“逼真”了。此时饭厅里靠墙一圈儿围满了人,这儿是天津劝业场附近一家回民饭店的饭厅,如今这家饭店已经拆迁了。刚解放时师叔因“历史问题”分配不到好工作,就到这家饭店端碟子。饭店经理知道师叔没“问题”,就是解放前跟某知名日本武士比武,把该武士打翻后,却没被杀害,竟由此怀疑师叔跟小日本鬼子有瓜葛,难道师叔遇害就没“问题”了?所以看事情一定要看两面,小日本儿虽“小”,也有输得起的人。否则这么个小日本子能把亚洲几个国家打一圈儿啊?倒是饭店经理聪明,他不难为师叔干不干活儿,只让他“负责”一件事:就是晚上打烊之后,招呼人把桌子摞到一边儿,腾出地儿来教店员子弟们练武。其实,主要还是这个经理的儿子从小好武。那天晚上我跟师叔就在这饭厅里动手了。
师叔知道太祖门的功夫我父亲自然会教,于是出手都是八极拳的招式:连消带打,上下齐发。如上路出拳扑面,下路必有戳提攻膝,我若闪避,则戳提变成踩脚,扑面化为顶肘。俗称“八极不上擂”,也就是说八极拳不能参加友好技击比赛,因为它出手就是杀招儿,无法玩儿假的,除非穿好全身的护具。如此一来二去,师叔就像猫逗老鼠似的,陪着我过招儿,大伙叫了几遍好之后,才一记抽别子,把我放到地板上。
师叔乃江湖中人,且艺高人胆大。解放前凡遇事,常与人放对,因此能在天津立住码头。几年后,我也沾染了他的性格,马路上遇到愣子,常拳脚说话。经了多次派出所后,母亲不安了,说要不然还是回乡下。父亲想得开,说练武总比赌博酗酒强,还说最后那次警察不还说是见义勇为吗。初到国外时,我性子亦然不改,也上演过一次“见义勇为”,上演的地点在一个僻静的小河堤上,一个跟女孩动手动脚的鬼佬儿被我一脚踹翻。知道踹什么地方对手容易翻吗?要踹他的“腿腋子”,就是胯关节那个能打弯儿的地方,因为关节的原理,被踹到那个地方,会自动往后坐,重心落到支撑点之外时,非倒不可。既踹翻他,却又不伤他。鬼佬儿从小河堤下爬了上来,因长得比我还猛,故毫不示弱,几下脱成赤膊,肌肉疙瘩暴起,摆出拳击的架势。他刚往后缩肩蓄势,我这儿“二龙吐须”已经到了:食指和中指岔开,正戳中其双睛。咱们祖国的武术啊,深奥尽于此,设想每个人两眼中间的距离不同,那两个手指的距离怎么能岔得正好一样呢?师叔说:用“二龙吐须”时断不可看自己的手指,要看对手的双睛,意想两指被他双睛吸入。不知古人戳了多少敌手的眼睛才悟出此招儿?
鬼佬儿两眼流泪,呆若木鸡,女孩过来扶住他。方知此二人原相识,只是此番女孩儿铁心要跟男的分手了,因此女孩儿还是说了声感谢离去,男的愤愤穿衣,似要说什么,忽也转身而去。后来朋友说,欧洲的法律不大讲理,你虽见义勇为,但他要是受了伤,你反没理了。
师叔好散打,常拿出一招两式分解开跟徒弟们说手,却不喜欢教套路。可为了参加比赛,套路还是得教,于是就请他的师兄弟们来代教。拳法则以八极拳为主,都是李书文前辈的传授,小八极,大八极,八极连环拳,跑打等等,而且还歪打正着地“引进”了不少其他门派的套路。如八卦掌里的“双头蛇”(一柄两头都带枪头的长枪),小师妹 - 师叔的小女儿最精此技;六路戟,是尹式八卦掌中的器械套路;还有地趟双刀,栓马橛等,其它刀枪剑的套路更多。后来跟着一位姓王的师叔学了九节鞭,这位师叔也是解放前的江湖人物,解放后自然也有了“问题”,幸被古冶市铁道部门某局长给“保护”起来,挂名分配在某个小单位,其实也是专门教职工子弟们习武,但重点是教好该局长的两个儿子。可见当年人们内心里对武学的重视。他最精是双鞭,人称“双鞭王”,可惜我学完单鞭后就毕业工作了,竟再无时间学完双鞭和很难学的“刀里加鞭”。后来我还专门去了趟古冶跟他学,由于时间短怕学不完,就临时改学了行者棒,这个棒法与沧州孟村所传大不相同,颇有独特的招式,如:肩上扛着棒子学猴子蹲着走路,此招练的是用自己的脚和膝对敌方的脚和膝进行反关节攻击。其它还有以棒代手,作前后小翻等需要轻功的式子。非常有趣的是:只要是八极拳门,无论天南地北风格有多少不同,都有一套看家棍法,称为:“行者棒”,却绝对不叫“猴棍”,其技法也与其它门派的“猴棍”迥异。总以为还有时间去跟这位王师叔再学其它套路,谁知都错过了机会。
师叔过世时,我正赶在天津,师徒义重,因为继承师叔的衣钵最多,竟成了治丧的主要负责人。师叔有两子一女,女孩儿就是前面说到的小师妹,两个男孩都比我大很多岁,早年上山下乡离开了天津。两位师哥感谢说让你和小妹照顾爸爸这么多年,我说应该的。师叔没多少财产,房子给了小师妹,其余就是拳谱和刀枪器械了。我说让两位师哥保存起来做个念想吧,二人坚决推辞,说这些年都是师兄弟们照顾爸爸,我们二人又不习武,留这些没有用。师兄弟们都转过脸来看着我,像是问怎么办。我跟小师妹一商量,干脆都摆到院子里让大家各拿一件留念。人都走完了,院子也空了,师兄弟们没给我留下一件东西。在他们眼里我还是外人,还因为我是带艺拜师,不仅练八极拳,还练太祖拳。两位师哥歉然于色,小师妹进屋,找出一个椭圆型的小铜墨盒,郑重地递了过来。平常师叔不大用它,只是在修订拳谱才拿出来用。
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小墨盒居然跟着我去过不少国家。
今年春天回国办事,刚到天津小师妹一家就过来看我。她先生非武林中人,她儿子又高又壮,贪玩考不上正式大学,干脆花钱送到一家“体育学院”里学拳击,好歹也算有了张大学文凭。如今跟着他妈妈做生意,倒好,女总裁有了贴身保镖了。我没听小师妹的劝,还是忍不住去了金刚公园一次,还是没看见习武的,干脆就坐在亭子里听了几段评戏。
师兄弟们很快听说了,聚了几位,大家早晨一起到天津大学去练。有位发达了的现在已经开了武馆,他平常不跟人聚,也赶了过来,却跟我盘诘说师傅的某某拳谱还在你那儿,我说没有。我有的也都是早年一起抄的,大家都有。他不信,又非要请我去他武馆,说得把行者棒套路留下。我说,行者棒师傅不会,师傅讨厌那套路的取巧,是我自己到古冶学来的。过后他还是来电话纠缠,我心里先是厌烦他,可后来又有了希冀,也许有他这种人在,中国的武学终究会兴盛不衰呢。
回欧洲之前见了小师妹,把整理好的行者棒谱和匆匆拍出的录像给了她,跟小师妹说要是开武馆的师弟非要给他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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