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是最能体现中英文化理念对人生感怀不同的一首诗。如要译成英文,字面上虽不难处理,但完全表达出原作的诗意却难。 这是为什么呢?首先,每一个汉字在古典诗词里都有其独特的文化内涵,比如:咱们中国人一看到“雁”字,就会联想起“千里传书”,从而脑海里跟放幻灯似地出现了“春风不度、秦月汉关、昭君出塞,文姬归汉”等一系列画面。而英国人看到“goose”这个字呢?又会想到什么?估计是:“Kill the goose that lays the golden eggs.” 其次,因为中英这两种语言的文化内涵不同,有人提出,翻译外文诗歌需要“再创作”,比如:咱们汉语是“虎为兽中王”,翻译成英文则变成了“lion”,而不再是“tiger”,古时外国虎少狮子多故也。还有“落水狗”在外文里打不得,外国人爱狗,“落水狗”反更受人怜悯。假如“再创作”到了这个程度就打住,或许还能被原作者接受,若干脆脱开原文,把哪吒翻译成Cupid,不如自己写一首呢,还翻译个什么劲儿?笔者在这里要强调的是:虽然不同语言之间文化内涵不同,但翻译起来,还是要忠于原文,于是就难上加难。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原文如下: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请诸位细看这首古风,开头交代时间地点了吗?没有。最后有结尾吗?没有。笔者以前曾讨论过: 诗,追求的是诗意,一首诗的好与坏全看诗意。而诗不是叙述文,诗意也无须像叙述文那样,只有在“时间、地点、人物、剧情”上才能寄生。陈子昂这首诗即是佐证! 诸诗友都知道,陈子昂文武全才,人生中颇经历过大起大落。写这首诗时,他正跟随建安王武攸宜讨伐契丹族李尽忠等部的叛乱。武攸宜是武则天的侄子,因骄慢轻敌而大败,陈子昂进谏,并自请分麾为前驱临敌,武攸宜却以书生轻之。数日后再谏而怒,竟贬他为军曹!一下子由中军帐常任参谋变成营门查岗的。此时的陈子昂才悔恨自己攀错了高枝,于是满怀悲愤,写出了这首传世的诗篇。 笔者颇好写诗,日数首,以为常也。然多唱和凑趣之作,无真情激荡其中,故罕得佳作。偶尔酒酣,醉笔或不掩真,然几缕私曲,却不欲污高人眼,涂鸦堆案上,任自积尘。细思李义山之《无题》,不欲他人知而已,知者自知,非故隐晦尔。话说开来,诗究竟是什么?诗就是个抒情的工具。情从何来?情因事生;情贵真,故亲身经历之事才能感发真情;情有不同,以悲愤为最烈。其烈如何?读子昂这首《登幽州台歌》即知: 题目中的“幽州”在哪儿?大致包括咱们现今的河北省大部、辽宁省南部还有南北韩之合,是战国时燕国的地盘,故又称“幽燕”。幽燕男子皆以“性豪爽、重义气、一诺千金、骁勇剽悍”驰名天下。唐代另一位诗人李颀有一首《古意》写得最好: 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 从小在那儿长大的才算幽燕客。呵呵 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 牛仔习惯,过马路也得骑马。还喜欢玩儿个命啥的。 杀人莫敢前,须如猬毛磔。--- 个个大连把胡子!偶尔刮干净了,倍儿帅!哈哈哈 黄云陇底白云飞,未得报恩不能归。 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 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
幽燕出过很多名人,古代最著名的是:张飞,现代最著名的是:曹雪葵。(哈哈哈,云中丞说得好:“曹雪葵太自恋。”) 其实幽燕的女子们也硕人其颀,汉代音乐家李延年有一首诗流传至今: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那么“幽州台”又在哪儿呢?传古址在现今北京西南方的大兴区。此台又名“黄金台、燕台、蓟州楼”。此台谁人所建?为何而建?为什么又名“黄金台”?待笔者稍费笔墨说明: 战国时的七雄,都有各自“雄起”的源头,燕国也是如此。话说这一代出了位燕昭王,最懂得“求贤治国”的大道理,干脆平地起百仞高台,台上再置黄金千镒,之后呼问天下英豪:你真有治国谋略吗?有,就请登台,取这千镒黄金!猜怎么着?一时群贤皆至。燕国从此进入了华夏“七雄”俱乐部。这个台就叫“黄金台”。读到这儿的网友注意啦:千万不要到北京大兴去找这个台,还没重建哪。 可以想象:这陈子昂满腹雄谋,一腔热血,却被武攸宜羞辱,既悲且愤,激情郁于五内,无处抒发,这日登上“幽州台”,举目远望中,联想到自己的遭遇,不由脱口喊道:“燕昭王啊,你在哪里?想我陈子昂诗近离骚,武堪封胥,却未遇明主,而不能纵马沙场,百步中斩下敌头,凭真杀实砍取个功名... ” 只见长天之上,还是那几朵黄云飘来飞去,燕昭王就是不现身,于是陈子昂大喊:“老天哪!老天!你睁开眼吧... ” 一语未了,献血从口中喷出,晕倒在台上。这就是俺想象出来的陈子昂登台时的情景。现在来串读诗句: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 “古人”,燕昭王也;“来者”,燕昭王之流也,代指明主。兼讽武攸宜乃庸才也,非后来者也。 念天地之悠悠, --- 这一句最体现本文开始就说到的中英文化理念的根本区别,英文文化追求具体微观,中文文化推崇抽象宏观。所以英国人石头得砸碎了找分子结构,死人得解剖了看细胞;而咱们中国人的思考多求索于天人之际:三才者,天地人,得出了“天道难违”,却又“人定胜天”的辩证。这句诗陈子昂以沧海一粟般的自己与无大不包的天地作比,用宏微之间的巨大反差来渲染自己命运不能自主,还有对年华空逝的无奈,那喊声就像天地之间的阵阵沉雷,其悲愤似云似雾,不!非云非雾,直似充弥六合的浩然不屈之气,喷薄而出。“悠悠”者,不可解为“愁”,而应解为时间的浩远不绝和空间的阔大无垠,来与人生短暂和立身渺小形成对比,以达到渲染诗意的效果。 独怆然而涕下。 --- 上句的“念天地之悠悠”是仰天长呼,此句的“独怆然而涕下”是俯首大哭。“怆然”者,悲之极也;“涕下”者,泪下如雨、泪流满面也。这一句豌博理解得准确,就是因悲愤而大哭,更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一“弹”则扑天抢地再无男子之矜持,更无女儿之扭捏态也。 陈子昂这首诗的感染力来自意境的成功营造,他先用时间的浩远和人生的迅疾来诱示读者对年华将逝的警觉,再用天地的宏大和人的渺小来激发读者对功名的感慨。全篇用笔采用了省略的手法,恰到好处,就像几笔粗线条的勾勒,留白处让读者充满了自由的想象,每次重读,都能获得新的感受,故能脍炙人口,流传不衰。 诗的题目为《登幽州台歌》,“歌”属于古代“歌行”体裁,大多是唱出来的,如刘邦的《大风歌》,乃长歌有威: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再如项羽的《垓下歌》,实长歌含猛: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而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真长歌当哭: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