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精炼词句”说到“佶屈聱牙”
学写古典诗词的朋友常会遇到“炼字”这个概念。啥叫“炼字”?就是竭力清除诗文中的废话,使词句变得更精确简练,更优雅传神。明代学者冯梦龙在他的《古今谭概》中谈到这么一个例子:
欧阳公在翰林时,常与同院出游。有奔马毙犬,公曰:“试书其事。”一曰:“有犬卧于通衢,逸马蹄而杀之。”一曰:“有马逸于街衢,卧犬遭之而毙。”公曰:“使子修史,万卷未已也。”曰:“内翰云何?”公曰:“逸马毙犬于道。”相与一笑。
俺给不习惯古人的童靴大致翻译一下:有一匹狗卧在十字路口上,正好有匹马惊了,把它给踩死了。问:“谁能用最简练的文字描述一下这件事?”最佳答案:“逸马毙犬于道。”
上面的记述即是“炼字”的大概情形。不过要是俺,会写作:“逸马毙犬于衢。”因为“衢”比“道”要具体形象。
然而,诗词的炼字更需要文采,如果光是精炼而失去了文采,就丧失了炼字的意义。就成了以前没有电脑和网络的时代发电报写出来的文字。如某人在外,家里老母病危,给他发电报让他赶紧回来。电文为:
母病速归。
只有四个字,但内涵不言自明。这是一封很精炼准确的电报,字少到不可再少,因为当年是按字数收费的,可意思也毫不含混。写诗词写成这样就可以了吗?不可,因为木有诗意。哈哈。
诗友们欣赏网人们学写出来的古典诗词,也常会遇到“诘屈聱牙”这四个字的评价,就是说那诗句貌似“精炼古奥”,却哪儿也不连着,谁也读不懂啥意思。怎么会这样涅?很有可能就是过分地追求所谓的“炼字”而造成的不良结果。
有些古文功力稍弱的作者,以为精炼古文就是把两个字的词变成一个字,或把四个字的词变成两个字。如看到“骄傲”可以省略为“骄”或“傲”,推而演之,以为“生气”也可以变成“生”或“气”,这是不是大误?看到“顾客服务部”可以变成“客服”,以为“唇亡齿寒”可以变成“亡齿”不也是大误?“客服”人们能懂是因为用久了用多了,大家约定俗成了,并非精炼词句的必然结果。估计看到这里很多诗友会笑,以为俺的举例不太可能发生。其实,这样的例子网上已然很多了!因为俺举的这两个例子忒明显,大家便以为笑,但若定下心来想一想,自己在下笔时是否也为了“精炼词句”而这样“生造”过?当然自己会以为“生造”得非常“合理”。其实“佶屈聱牙”就产生于作者自以为生造得“合理”这个弊端中,在生活中,咱们常发现某些事,自己认为很懂的,别人未必懂。诗词也是如此,因为别人不知道作者是基于哪些词句才“精炼生造”出来这个新词儿,自然也无法完成“逆向工程”。
所以,今人学写古典诗词要尽量用古人和今人都通用的词汇,而不是自己为了所谓的“炼字”而生造新词。非如此不可,则要保证别人能看懂。
俺顺便对诗词的豪放和委婉讨论几句,因为这两个概念也在不同的角度上影响对“炼字”的理解。
俺个人比较喜欢豪放的风格,对委婉风格的诗词虽也很欣赏,但并不追求。因此:
俺下笔通常走“流畅”的路子,因为不流畅往往就豪放不了。比如写新诗,俺觉得最形象的豪放例子是下面这段歌词:
大河向东流啊,
天上的星星参北斗,
生死之交一碗酒啊
说走咱就走啊
你有我有全都有啊
很流畅不是吗?就是因为“流畅”了,才能顺利地表达豪放。
要达到“流畅”,就应尽量避免“过度地炼字炼句”,更不能让“炼字炼句”到处扎堆儿。
过度的炼字容易让全篇陷入诘屈聱牙的局面,而过度地追求流畅则也会流向“俗白”,偏向打油。为此若发现诗句太俗白了,自然也应适度地炼一下词句。
照上面的说法,写豪迈要避免过分地“炼字”,是不是写委婉则非须“好好地炼字”不可?非也!李清照,李煜的诗词都很委婉是不是?但他们的句子却都很流畅,更绝不会把词句炼得佶屈聱牙!如李煜这首最著名的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细看他全篇的词句,可有一句不是百姓口里常说的词句?顶多是这句“雕栏玉砌”,或不常出于百姓之口,而除此之外,皆如白话。
李清照下面这首词则更委婉:
寻寻觅觅,
冷冷清清,
凄凄惨惨戚戚。
--- 开篇三行启笔很缓,三行字描写的都是一个心境。若这三行字接连着描写三种不同的心境,会让人觉得用笔太密太快,太“咄咄逼人”了。呵呵
乍暖还寒时候,
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
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
--- 看,这一堆句子也就是一两个意象组成了一个意境:秋暮,李清照对着(窗外的)晚风,遥观天上的去雁,自己喝几杯闷酒...呵呵
正伤心,
却是旧时相识。
--- 这两行并未增加意象以引入新的意境,而是接着渲染上面的雁,以“相识”二字暗喻时光地流逝。
下片则紧接上片的意境,进一步推进和加深了全篇的氛围:
满地黄花堆积。
憔悴损,
如今有谁堪摘?
--- 秋景,照应上片的“乍暖还寒”
守著窗儿,
--- 点明上片的意境是从窗内看出去的
独自怎生得黑?
--- 照应上面的“晚”字
梧桐更兼细雨,
--- “雨”是新的意象但加入了相同的意境。雨接着“晚风急”再次加深烘托了“凄惨”的氛围
到黄昏、点点滴滴。
--- “黄昏”还是照应上片的“晚”字。围绕这个“晚”的情绪下笔很重要,因为“晨”的意象给人带来到常是清新欢快,而“晚”带来的多为愁绪,所以作者要在“晚”字上做文章。
这次第,
怎一个、愁字了得!
--- 有了上面的反复铺垫烘染,最后这个“愁”字,即使李清照自己不说,读者也会为她说出来。
现在不难看出,全篇就像说闲话,丝毫没有拼命地精炼字词的吃力。同时章法上“轻重缓急”处理得当,让读者的心潮随之起伏。而只有“急促”而无“缓和”诗词,主要表现在“意象”堆积得太快太密,叫人目不暇接。“诗言志”,诗词最主要的功能就是抒发作者的情感,而意象只是抒发情感的铺垫。若意象堆积地太快太密,反而会影响铺垫的效果。请看李清照的词:
结论:咱们现代人学写古诗词,当以上面李清照和李煜这两首好词为范本,常常自我比照:不要在过分的“精炼词句”上枉下功夫,连李清照和李煜这些大词人都不这样做。而要在诗意上,或者说构思和立意上多下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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