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这一辈子 自从写了一篇“狗缘”,对狗的文字便有了某种青睐。都说狗是人类的朋友,不是有狐朋狗友一说吗?大凡能成为朋友,总有几分相像之处。要么是性情,要么是趣味,所谓情投意合,抑或是趣味相投。 偶尔读了这篇“狗这一辈子”,觉得作者懂狗到了精髓极致。 狗老了,谁还待见?那人老了,境遇又如何? 狗活到一把年纪,似乎活出了明白。可很多人活到老,也还是没活明白。这怎么解释,人总不至于连狗都不如吧? 狗这一辈子象梦一般飘忽,人不也常常感叹,人生如梦啊! 狗恼怒了,可以狂吠几声,没谁会指责它。哪有不叫的狗?可人若是烦闷了,也来大喊大叫,轻则会被认为不正常,重则就该关进疯人院。没有玩笑可言。 人,终究是不同于狗的。 狗这一辈子 活到一把子年纪,狗命便相对安全了,倒不是狗活出了什么经验。尽管一条老狗的见识,肯定会让一个走遍天下的人吃惊。狗却不会像人,年轻时咬出点名气,老了便可坐享其成。狗一老,再无人谋它脱毛的皮,更无人敢问津它多病的肉体。这时的狗很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世界已拿它没有办法,只好撒手,交给时间和命。 一条熬出来的狗,熬到拴它的铁链朽了,不挣而断。养它的主人也入暮年,明知这条狗再走不到哪里,就随它去吧。狗摇摇晃晃走出院门,四下里望望,是不是以前的村庄已看不清楚。狗在早年捡到过一根干骨头的沙沟梁转转,在早年恋过一条母狗的乱草滩转转,遇到早年咬过的人,远远避开,一副内疚的样子。其实人早好了伤疤忘了疼。有头脑的人大都不跟狗计较,有句俗话:狗咬了你你还去咬狗吗?与狗相咬,除了啃一嘴狗毛你又能占到啥便宜。被狗咬过的人,大都把仇记恨在主人身上,而主人又一股脑把责任全推到狗身上。一条狗随时都必须准备承受一切。 在乡下,家家门口拴一条狗,目的很明确:把门。人的门被狗把持,仿佛狗的家。来人并非找狗,却先要与狗较量一阵,等到终于见了主人,来时的心境已落了大半,想好的话语也吓忘掉大半。狗的影子始终在眼前窜悠,答问间时闻狗吠,令来人惊魂不定。主人则可从容不迫,坐察其来意。这叫未与人来先与狗往。 有经验的主人听到狗叫,先不忙着出来,开个门缝往外瞧瞧。若是不想见的人,比如来借钱的,讨债的,寻仇的……便装个没听见。狗自然咬得更起劲。来人朝院子里喊两声,自愧不如狗的嗓门大,也就不喊了。狠狠踢一脚院门,走了。 若是非见不可的贵人,主人一趟子跑出来,打开狗,骂一句“瞎了狗眼了”,狗自会没趣地躲开,稍慢一步又会挨棒子。 一条称职的好狗,不得与其他任何一个外人混熟。在它的狗眼里,除主人之外的任何面孔都必须是陌生的、危险的。更不得与邻居家的狗相往来。需要交配时,两家狗主人自会商量好了,公母牵到一起,主人在一旁监督着。事情完了就完了。万不可藕断丝连,弄出感情,那样狗主人会妒忌。人养了狗,狗就必须把所有爱和忠诚奉献给人,而不应该给另一条狗。 狗这一辈子像梦一样飘忽,没人知道狗是带着什么使命来到人世。 人一睡着,村庄便成了狗的世界,喧嚣一天的人再无话可说。土地和人都乏了。此时狗语大作,狗的声音在夜空飘来荡去,将远远近近的村庄连在一起。那是人之外的另一种声音,飘远、神秘。莽原之上,明月之下,人们熟睡的躯体是听者,土墙和土墙的影子是听者,路是听者。年代久远的狗吠融入空气中,已经成寂静的一部分。 在这众狗狺狺的夜晚,肯定有一条老狗,默不作声。它是黑夜的一部分。它在一个村庄转悠到老,是村庄的一部分。它再无人可咬,因而也是人的一部分。这是条终于可以冥然入睡的狗,在人们久不再去的僻远路途、废弃多年的荒宅旧院,这条狗来回地走动,眼中满是人们多年前的陈事旧影。 (选自《一个人的村庄》/刘亮程/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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