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原作: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 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待与何人说!
有人说,这首词是柳永离开首都汴京(河南开封)南下时写给一位恋人的惜别之作。这纯属瞎掰。非要强辩此说为实,那是不是得先说明何年何事柳永要南下?该“恋人”又是谁?而且你说的不算数,还得有史料为证不是?须知柳永的词到今天的网络时代才成了热搜,当年不过在坊间才有名,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流落到给歌女写歌词卖钱买酒的地步。史书上会有多大的地方写他?其实这首词就是给歌女写的歌词之一,而那词中的意境都是模拟出来的,又何必非到现实中去苦究出处?柳永词的内容大多可作如此观。
另,柳永此词曾被历代文人们赏析过多次,好话都被说尽。俺这篇赏析还能再说些什么呢?所以俺决定把前人的赏析都放到一边,俺就凭自己的冷眼旁观,再快读一遍,有啥感受就说啥罢了。
快读一遍不难发现,时间为秋季(意象有寒蝉、清秋),地点在京城外的长亭(意象有都门、长亭),故事情节是女送男。何以见得是女送男?古代通常男出外、女守内是也。而这首词的精彩之处在于“出新”,全篇立意出新,章法层层出新,用笔句句出新。请逐句看来:
寒蝉凄切, --- 有传统文化学养的人,对古典诗词中某些常用的意象会比较敏感。如“夏蝉”乃闹中有静,秋蝉(寒蝉)乃凄中含伤。一句“寒蝉”点明了“秋”,也拉开了感伤的序幕。
对长亭晚, --- 古代为便利行旅,常在重要官道上五里建一“短亭”,十里建一“长亭”。词中故事的地点既在“长亭”,则说明已经送了很远,而一个“晚”字更说明二人也已一起呆了很久,不忍分手。
骤雨初歇。 --- 这时又偏偏一阵秋雨,像是故意不让他行。“雨”这个意象古诗词里用得最多,或朝雨、或夜雨、或绵绵、或急骤,都能惹起人不同的心绪。俺吧每次回老家,若在窗内听见外面秋雨打在丝瓜架上,总想起《聊斋》。这个时候窗下一盏孤灯,正好续写《聊斋》!哈哈。
都门帐饮无绪, --- 这一句笔轻轻一挽,点明“送别”:无绪者,别酒实难下咽也。
方留恋处,兰舟催发。 --- 谁知正恋恋不舍涅,舟人来催了:大官人!现在风正好,咱们得赶紧起锚了。从这句开始往下,句句都追求灵动,且句句翻新: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 一听此言,二人不由得手握得更紧了,男女都含热泪,女子还忍不住哽咽。介柳永也忒会煽情了,估计歌女唱到这儿,台下会有掌声的。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
如果到这句还聚焦在男女握爪这镜头上,诗意立马显赘。可柳永何人哪?写歌词的高手,哪能犯这等小儿科错误?于是笔下“翻新”,而转入了遥想:这一路将走啊走,千里烟波不停,直到南方,会是什么气候呢?也许正是暮霭沉沉,一望无际?写到这儿,镜头已经远远地拉开:水上一叶白帆,渐行渐渺,融入了天地相接的地方。此时开始过片:
多情自古伤离别, --- 过片再翻新而转入感叹。这第一句柳永用“多情”和“离别”来营造强烈的反差以打动读者:你们不是多情么,偏让你们离别!有点儿像韩剧,过大用夸张的大喜大悲的对比来烘托氛围。
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
柳永还嫌感伤的氛围不够强烈,再翻新写出:别已经无奈,偏还赶上重阳节家人们团聚的时候。“清秋节”也有重阳节的含义,很多读者一下子想起王维“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两句诗。(有人把“清秋节”解释为“清秋的时节”,个见以为太平淡,如此则“更那堪”显得牵强)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
诸位读者是否觉得柳永写到这儿该到了“没词儿”的时候了?不,只要懂得“翻新”则永远都“有词儿”。《周易》妙在哪里?妙在它是立体地透视地看一件事物。六爻就像一个立方体的六个面,内外卦即是事物的内涵和外象。在《周易》的眼里,一件事物就像一个魔方,其因果可以有无限的组合,想求得一个中意的组合,就看你会不会转魔方了。诗词亦然,也要学会从不同的侧面去描述主题,话就会多得写不完。哈哈。请看柳永这时又在翻新,他在向读者诉说他的预想:等我这酒睡醒了船会到什么地方?,外面会是什么样子?“酒醒”二字的余韵是:因为二人难舍难分,酒才喝了这么多。而醒后已是形单影只,推窗望去,只剩下一弯残月,和清晨的冷风,摇曳着岸边瑟瑟的杨柳。读到此处,歌女只能让伴奏的继续重复“过门”,因为台下掌声足足响了五分钟!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 到这儿柳永真得没词儿了吧?有。他在继续翻新,替词中的男主角向更遥远处设想:俺这一去,没几年可回不来,就算期间能遇到那良辰美景又有什么乐趣?
便纵有千种风情,待与何人说!
---
最后这句的翻新最吃力也最给力:柳永借最后这个问句试图渲染出二人钟情之深,相守之坚,有“非此女世上无女”的格调。奇怪的是:此时台下却响起了嘘声,哈哈。演出结束后,歌女跟柳永不干了,要求他退钱,说:你最后这句算啥破歌词么?不能稍微艳点儿?柳永说:艳不得,不这样写等你出唱盘时拿不到许可证。
当时柳永的歌词在娱乐圈走红,约买歌词的很多,所谓“萝卜快了不洗泥”,所以柳永也有不少在全篇铺垫上写得颇为平直浅显的词,不多赘述。但这首词却十分难得,如山泉流溪,翻石荡柳,蜿蜒奔泻,激起高潮。其笔法的成功之处,全赖句句出新。曹雪芹有一首《秋窗风雨夕》,俺最爱读,他句句出新的笔法恰与柳永有一拼: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霢霢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读这首诗时,也是每当你觉得作者已经把话说完了,他偏又有话说,且句句都生新意。
,《瞎子》一曲改编自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贯穿了贵州方言。谢小龙鱼分享链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