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的一桩红学公案 -兼补“曹雪芹唯一存世的遗物”一文之遗 雨斤 昨天,拙文“曹雪芹唯一存世的遗物”在万维刊出后,有网友发问,文中的关键问题"证实洪静渊提到的《旧雨晨星集》为子虚乌有",是如何证实的?拙文链接在此。 关于此事,其实当年是红学界的一桩很奇怪的公案。邓遂夫在《曹雪芹箱箧公案解密—关于所谓〈旧雨晨星集〉的访谈纪要》一文中的主要论点就是:洪静渊百般推诿,拿不出任何实物证据。 但其后,还有其他一些学者,也列举了洪静渊1983年在《文献》杂志第15辑里一文的诸多疑点。其中有一个叫萧彬伟的论点,切中了许多要害。今综合我所见到的反方论据,罗列如下。 1. 洪静渊拿不出任何实物证据 洪静渊所谓的《旧雨晨星集》至今没有谁看到其踪影,在照相和复印技术已经十分普及的今天,这样珍贵的文本,洪静渊至少要拍照留存吧。专为此事走访过洪静渊的端木蕻良、北京记者刘宣、红学家邓遂夫都没有看到过该书,哪怕是洪静渊的抄件,也没见到。洪静渊说是从朋友处看到,他自己总有个抄件吧,他拿不出,因为古本的繁体字与行文规则,他造不出来。 1988年邓遂夫问及他在哪个朋友处看到?他说是在书法家方宗耀哪里。而方宗耀很生气的说,是洪静渊写信把他叫道洪静渊的家中,他在洪静渊的家中看到过一个印本。以下是方宗耀用亲笔录下自己的口述文字: “遂夫先生询及《旧雨晨星集》事,略告实情如下。洪静渊谓在我处见到该残抄本,非是。实乃我在他处见到,且非抄本,乃印本耳。时间大约在八三年春天,他因数月前曾嘱我为其书写赠叶圣陶的四首七绝,故已相识。此次则又写信要我去他家。去时,他拿出一《旧雨晨星集》印本,要我为其书写其中一段文字作横幅。我当即遵嘱写出一约两尺宽一尺高之横幅相赠。内容已不记得。八五年,北京某刊编辑刘宣来访,谓洪静渊称:系在我处见到该书残抄本。我告之不是事实,他无所适从,往返于我与洪之间,探询数次,耽延约一月之久,始离开。现在洪仍坚持此无稽之谈,用心实不可测。谨此奉告。戊辰初夏 方宗耀 于黄山。” 请注意,一个用此书发表过学术文章的人,怎么连在哪里看到的此书都记错了呢?明明是他自己写信把方宗耀叫到自己的家中,示其以书,他为何要谎称自己是在方宗耀家中看到此书的呢? 再请注意,据此,方宗耀1983年春天在洪静渊处见过一个《旧雨晨星集》的印本。那么,洪静渊为什么在后来别人的质疑声中,不把那个印本拿出来示人呢?哈哈,这里面的猫腻,您瞧出来了吧! 因为方宗耀是个书法家,对红楼梦和古籍版本的事,既不懂也不关心。所以,洪静渊当年在他眼前用书一晃,好日后用方宗耀来给自己做个证人。现在,别人质疑,他不敢把那个做伪的印本拿出来去接受专家的检验,只好推说找不着了。这么重要的东西,自己发表过文章,博得过美誉的证据,怎么会不好好收藏起来,短短几年后就找不到了呢?他的盘算是:不拿出来,还能落个讲不清楚,不了了之;若拿出来,则马上要露馅,因为是假的,是伪造的。 邓遂夫又问及洪静渊当年方宗耀为他写的条幅,才五年时间,他也说找不到了。很奇怪吧?专门请书法家来自己家中,专为自己书写的横幅,居然也找不到了。何故?嘿嘿,因为那横幅里的字,是他让方宗耀抄录了《旧雨晨星集》里的一段文字。现在,东窗事发,拿出来就会暴露其中的破绽了。问及他和端木专为此事通信,见到的是抄本还是印本(洪在他的文章里用的是“残本”一词),他也记不清了,用“再找找”来含糊搪塞。总之,我个人的看法是,这个洪静渊的居心和诚信,需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洪静渊拿不出任何有关《旧雨晨星集》的真凭实据,至今也没有发现任何古迹文献里有对《旧雨晨星集》的记载,说明此书的存在,纯为洪静渊做伪捏造,子虚乌有。 2. 洪静渊所讲的《旧雨晨星集》的名称,明显有做伪的痕迹。 从诗集《旧雨晨星集》的命名看,很不符合古人诗集的命名规则,它倒很象一部近、现代诗集的命名。所有清代以来的文献里,也没有任何有关“旧雨”和“晨星”的记载,世人不知其所云为何人何物? 古人诗集一般以自己的名、字、号、封号、谥号、书斋、官衔命名的较多,如《李清照集》、《李太白集》、《稼轩长短句》、《诚意伯文集》、《范文正公集》、《饮冰室合集》、《杜工部集》等,也有以出生地、隐居地命名,如《柳河东集》、《梦溪笔谈》。吴震生的《南村遗集》是以自己的号命名,他为史震林做序的《西清散记》以地名命名。他怎么可能为自己妻子的诗集取《旧雨晨星集》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呢? 3. 洪静渊提供的“悼亡诗”,也有造假的痕迹。 仔细对比阅读两首悼亡诗,洪静渊的虽然对仗工整了些,但情感流露明显不如前者自然真挚。前者的“乩诼玄羊重克伤”突出羊重伤,而洪静渊刻意与“不怨糟糠怨杜康”对仗,改成“克伤乩诼重玄羊”,反而不通。前者“睹物思情、停君待殓”明显比后者“思人睹物、待殓停君”通畅。前者“织锦意深睥苏女”中的“睥”是古词的使动用法,名词做动词,意为“令我眯起眼睛也看不透”,而洪诗“织锦意深惭苏女”中的“惭”明显为现代用法,与后一句“续书才浅愧班娘”合成“惭愧”。古诗中的“惭”一般用作“怜惜”、“感悟”,很少表示“惭愧”,几乎没看到过“惭愧”两字连用。 譬如: “我去自惭遗爱少,不教君得似甘棠”——别桥上竹(白居易) “独行惭月影,怅焉感初凉”——感旧诗(并引)(苏轼) “自惭云出岫,争讶雨随车”——快阁遇雨观澜(文天祥) “暖风迟日柳初含,顾影看身又自惭”——寓言(杜牧) “赋文惭昔马,执戟叹前扬”——畴昔篇(骆宾王) “吊影惭连茹,浮生倦触藩”——早秋出塞寄东台详正学士(骆宾王) “我惭俯首梦亦断,尚觉细浪鸣船舷”——记梦(陆游) “迷兴每惭花月夕,寄愁长在别离魂”——酬许十三秀才兼依来韵(杜牧) “薄劣惭真隐,幽偏得自怡”——独酌(杜甫) “冰盘夏荐碧实脆,斥去不御惭其花”——李花二首(韩愈) 所以洪诗中“惭愧”两字的连用,是他做伪的铁证。 再看诗的最后一句,前者“窀穸何处葬刘郎”显然符合死者贫困的状况,洪诗改成“欲祭刘郎望北邙”,牛头不对马嘴。北邙又名邙山,横卧于洛阳北侧,自东汉城阳王祉葬于此后,遂成三侯公卿葬地。俗谚说:“生在苏杭,葬于北邙”,它泛指古代贵族理想的埋骨处所。洪静渊讲的许芳卿之夫,也是穷困而死,“待殓停君鬻嫁裳”,怎敢奢望埋到北邙山呢?洪诗中还有一个致命的硬伤是“续书才浅愧班娘”,清朝还是一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女的识字本就很少,许芳卿竟要续书?她与其夫结婚才二年,她的亡夫有什么大著要她完成?既然程琼“对国朝闺秀名媛之作,尤勤于收集,虽片纸不废也”,为什么续书的名字也没有说明?这符合逻辑吗? 洪静渊的诗明显是在前者的基础上略做”修正”,再自作聪明地杜撰一个牵强附会的传说,附庸端木蕻良的风雅,正如方宗耀先生所说“用心实不可测”。端木蕻良做为一个名作家,在没有得到实物旁证的情况下,草率地拿着通信发表,后在洪静渊拿不出实证的情况又不撰文澄清,缺乏一个名作家应有的良知。而邓遂夫先生追求真理的勇气,着实令人可敬可佩。 总之,洪静渊是否造假不敢断言,但他拿不出《旧雨晨星集》实物的真凭实据,只能说是孤证。孤证不立,这是学术界公认的常识。 4. 做伪难易度和成本代价的比较 洪静渊做伪的成本非常低,只要用文言文杜撰一个不足二百字的故事就行了。但这二个书箧如果是做伪,成本就非常高。第一,他要找二只康乾时代传下来的书箧;第二,他要找到画匠刻工镌上具有乾隆时期风格的兰草石画,用繁体字题上共计一百八十五个字的诗词及书目,且有二种字体;第三,题上的诗词画及书目要符合曹雪芹的相关逻辑;第四,他找人题上这些字画后,至少还要搁置四十年,陈旧风蚀显出古董迹象才能拿出来。这二只书箧是1978年发现,做伪的人要早在民国时期把东西做好,等到他拿出时差不多快要老死了。再说1978年1月文革才刚刚结束,阶级斗争还未完全停止,那个年代谁敢在文物上造假,真的是不想活了。 已故文物专家朱家溍认为书箱必为当代人造假,其论据是书箱内壁反复四次出现的“一拳石”“纹样”等词汇乃晚清从日本舶来才有的。而陈传坤在《有关“曹雪芹书箱”问题考两则》一文中以足够的文献证明“拳石”、“纹样”等词汇,古已有之,远在唐代到康乾时代,就已经广泛流传使用,由此证明书箱在曹雪芹时代出现,并不违背语言学流传的事实。 对于书箧真伪各方的质疑,我在此不想辩驳,也缺乏那方面的专业知识。但我觉得有一条,就是什么东西都可以做假,唯书箧上的那首悼亡诗谁也做不了假,它实实在在是曹雪芹的妻子芳卿所做,现在对该诗来进行逐句分析。 “不怨糟糠怨杜康,乩诼玄羊重克伤”。“糟糠”表明芳卿是亡者的结发妻子。贾宝玉的结发妻子薛宝钗挂的金锁刻有“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芳卿应为薛宝钗的原型,也就是留下“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绝笔批语的脂砚。 冯其庸先生把芳卿解成曹雪芹的续弦,没有依据。“怨杜康”表明亡者死于纵酒,而曹雪芹喜欢纵酒。敦敏在赠曹雪芹的诗中有“卖画钱来付酒家”、“燕市悲歌酒易醺”、“登楼空忆酒徒非”,敦诚在赠曹雪芹的诗中有“举家食粥酒常赊”。敦诚并在《佩刀质酒歌》中记述了与曹雪芹纵酒痛饮的情景:“秋晓遇雪芹于槐园,风雨淋涔,朝寒袭袂,时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饮之,雪芹欢甚,作长歌以谢余。余亦做此答之。” “乩诼玄羊重克伤”,其意是指算命的人说亡者与其妻在八字上相克,是年有步跳,所以其妻说“不怨糟糠怨杜康”。而曹雪芹生于1715年,是农历已未年,正好属羊。甲戍本第二十五回,马道婆在宝玉脸上画符,有侧批:“一段无伦无理信口开河的混话,却句句都是耳闻目睹者,并非杜撰而有。作者与余实实经过”,说明曹雪芹是不信鬼神八字的,他与芳卿的爱情是冲破了命相阻力的。 冯其庸等红学家把“羊”解成羊年,指农历1763年,那与曹雪芹死于农历1762年除夕不合。“丧明子夏又逝伤,地坼天崩人未亡”。这二句诗在题诗中被涂掉。子夏是孔子的弟子,因儿子死了而哭瞎了眼睛。很多红学家把“丧明子夏”解成曹雪芹,说是曹雪芹因丧子之痛而病逝。但“逝伤”明显是伤逝的意思,曹雪芹死了,他还伤什么逝呢?笔者认为,从“又逝伤”与“人未亡”来看,“丧明子夏”应是指芳卿。“又”指芳卿才经历了丧夫之痛,又承接了丧子之痛。“未亡人”在民国以前通指“孀妇”。作者之所以把它删去,觉得这首诗是专悼念亡夫的,不掺旁杂。 敦诚在甲申年《挽曹雪芹》的诗中有“孤儿渺漠魂应逐(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新妇飘零目岂瞑?”之句,从“孤儿”来讲,应当是父死儿才孤。敦诚的诗实是说曹雪芹的儿子在父亲死后感伤成疾,于他写此诗前数月逝世。“新妇”与“孤儿”对应,应是指曹雪芹的儿媳,并非曹雪芹的新妇,这应当是历年红学家的一个误区。 “睹物思情理陈箧,停君待殓鬻嫁裳”。这二句诗表明夫妻情深,生活极其潦倒,但相濡以沫。丈夫死时,连出葬都很困难,妻子把自己出嫁时的衣裳典卖了,才埋了丈夫。脂砚的泪笔“余常哭芹,泪亦待尽”,也正是“地坼天崩人未亡”、“停君待殓鬻嫁裳”这种悲不自胜的情感。 敦敏在《挽曹雪芹》的诗中有“一病无医竟负君”、“鹿车荷锸葬刘伶”之句,表明曹雪芹死前连治病的钱也没有,一辆小车拉着他,几柄锄头将他掩埋了。两者所述相符。 “才非班女书难续,义重冒”。这二句未完成的诗在题诗中被涂掉,“义重冒”后面作者该说什么呢?笔者估计“冒”应是指冒辟疆,作者是想用冒辟疆与董小宛的故事作比兴。但想到要表达还是续书,所以停笔涂掉了。这种一闪而逝的念头在诗中体现,任何做伪者也做不出来的。 “织锦意深睥苏女,续书才浅愧班娘”。这二句诗其实是芳卿对亡夫的独白:你写的《红楼梦》意蕴深远,令我眯起眼睛也读不透。我没有班娘的才识,修补这书,真是愧对你啊!“织锦”借用了苏蕙织锦的典故,《晋书·列女传·窦滔妻苏氏》:“窦滔妻苏氏,始平人也,名蕙,字若兰,善属文。滔,苻坚时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宛转循环以读之,词甚凄惋。凡八百四十字,文多不录”。“班娘”是借用班昭替兄班固续修《汉书》的典故。“织锦”实指《红楼梦》,“苏女”亦非苏蕙,实指“苏州的女子”,即芳卿自己。“谁识戏语终成谶,窀穸何处葬刘郎”。“谁识戏语终成谶”,是指曹雪芹把自己化为《红楼梦》中贾宝玉与贾兰两个人物,而把贾兰设计为“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结果戏语成谶。“刘郎”是用刘伶比兴,与首联“杜康”呼应,曹雪芹平时以刘伶自喻。刘伶是西晋“竹林七贤”之一,靠喝酒独享大名的千古醉人,被世人称为酒鬼。《晋书·刘伶传》:刘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铁锹)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其遗形骸如此。”曹雪芹家在南京居住六十多年,笔者估计他家的祖莹应在南京。《红楼梦》第百一十回,贾母去世,说“老太太的柩是要归到南边去的”,按写实讲,曹寅之妻是归到南京与曹寅葬在一处。曹家抄没后,北京所有的产业都被雍正赏赐给了隋赫德,包括通州六百里典地。所以曹雪芹至死,连个象样的墓地也没有。 这首悼亡诗一气呵成,锥心泣血,感天恸地,没有切身的生命经验,是不可能写出的。木箱盖板上的诗中有涂删,说明是作者睹物思情的即兴之作,更加真实可靠。洪静渊想以假乱真,只能显示他的丑陋。什么这首诗不合律、题在箱门很怪等,都是无稽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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